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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下了初雪,太平城内一片洁白,雕栏玉砌皆披上银妆,盖去翠玉琉璃,金碧辉煌,只余茫茫素净。
据太医所说,上官明身子已大好,应当时时外出活动,多晒晒太阳,观赏鸟语花香,政务亦可照常处理。但他依然足不出户,公文奏疏都有涵泉殿之人送到筱宛居中,任他随意批阅,过后立即下令,无一折返。
上官明知道,这是皇帝对他的极大纵容。送来他这里的公文,多为人事调动、论封行赏、置办宫中用具之事,绝非鸡毛蒜皮。但凡是上官明的批示,飞霜殿皆一一照办,这必定是天子的旨意,指示任由上官明顺从心意行事。上官明也毫不客气,若有得他心意的旧友相好来书奏请提拔,他统统纳为己用,又下令搜罗天下才子佳作,拨款命专人编纂成册,还削减苏家月例封赏,改而给自己的筱宛居增金添玉,极尽奢华。以上全部,皇帝居然通通允了。
冬日寒冷,筱宛居中烘着熏香,点着火炉。上官明斜倚贵妃榻上,一手握着手炉,另手执一画卷,正细细端详着。
画中所绘的是江南小镇之景,一处水乡,一方田园,炊烟袅袅,硕果累累,令人心驰神往。上官明凝视画中景致,面露严肃,若有所思。
“公子,”有婢女匆忙入内,屈膝急道,“圣驾正往筱宛居摆来了。”
上官明收起画卷,一手扶额,眉头紧皱,“跟他说,我身子不适,头痛欲裂,没有力气应付他。”
婢女却又道:“陛下带着小殿下一起过来的。”
“小殿下?哪个小殿下?”上官明还疑惑着,外头便传来公公的吆喝声。他叹了口气,只得撑起身子,往外接驾。
“参见陛下!”在一众宫人的跪拜请安声中,上官明神情冷淡,正欲躬身,却见朝他而来的厉书铎手臂之中抱着一个稚嫩孩童。上官明定睛一看,登时愣在原地,连礼也忘了行,双眼只望着孩子,热泪盈眶。
“免礼了。”厉书铎从容道了句,在上官明跟前弯下身来,将孩子放到地上,“贤儿,去吧。”
那孩子立刻迈着蹒跚步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着,扑到了上官明身上。
“贤儿……贤儿!”上官明不顾一切地将厉贤紧紧抱住,亲吻着孩子的前额,泪水没入他的华服衣襟之中,“好贤儿,我的心肝……”
厉贤清澈双眼中露出几分诧异,但并无抗拒,在上官明怀中环顾着四周,对这新鲜环境颇为好奇。
上官明回看向仍静静伫立着的厉书铎,欲言又止。
“不必多言了,”厉书铎摆了摆手,“你们母子二人难得聚首,毋需顾忌朕。”
上官明心中感动,仍抱着厉贤,稍作鞠躬。厉贤见一片雪花飘过,话不成句,只是娇声叫唤着。上官明抱着他逐雪而去,路上见到猫儿,就牵着孩子逗猫,见到鸟儿,又牵着他逗鸟。筱宛居虽地方不大,但趣致玩意不少,花鸟鱼虫,笔墨纸砚,皆与宫中他处不同。
厉书铎寻了一僻静处坐下,抿着宫婢呈上的茶水,一言不发,只看着上官明母子二人在各处嬉戏。
厉贤适才学会走路不久,但性格外向,胆子也大,哪怕不小心跌了跟头,也会马上爬起来,小跑着又去寻别的乐子。在筱宛居中,他不断指出自己认得的东西,诸如“花儿”、“鸟儿”之类,回头兴冲冲地对上官明喊出来。上官明寸步不舍地跟着他,几次喜极而泣,不住地抬手擦拭眼角。
在外头玩累了,上官明又把厉贤抱进屋中,在火旁烤着,吩咐小膳房做些孩子爱吃的、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亲手一口一口地喂进厉贤嘴里。厉贤也十分听话,乖乖地将全部东西都吃干净,上官明问他饭菜和家里的比起来哪个好吃,他想了一会儿,羞涩笑着答说这儿,哄得上官明十分欢喜。
吃饱后,孩子便一个哈欠接着另一个地打起瞌睡来。上官明将他抱到自己床上,轻哼着歌,凝视着儿子的睡颜,视线不曾挪开过一回。当绣冬捧着茶水走近时,他才压低声音问道:“刚才可有给陛下备午膳?”
“有的,陛下已用过了,现下在外头读书。”绣冬如实作答。
“炭火,手炉,还有热茶,可有奉上?”
“全部都有。”
上官明“嗯”了一声,仍旧眼也不眨地看着厉贤。
“那公子要不要也用些?”绣冬又问。
上官明沉思片刻,却道:“去取文房四宝来,还有画具。”
绣冬依言从命,不一会儿便铺好了笔墨纸砚。上官明于桌前坐了许久,屏息凝气,神情深邃,不知在思虑些什么。直到床上的厉贤发出几声哼唧,大概快要醒了,上官明才挽袖提笔,挥毫落纸,于纸上写下四个大字。
待厉贤睡醒后,上官明又替他净面喂水,陪他玩了一个时辰的画具,丝毫不在意孩童只知胡闹,不过是将各色丹青于画纸上乱涂一气,不成图案。上官明依然将贤儿的画作珍而重之地收起,替他擦拭沾了墨水的十根小手指头,又趁他不注意,剪下贤儿的一缕髫发,藏在盒中。
“公子……”绣冬轻声唤了
', ' ')('一句,在她身后,跟着朝露殿中的乳母嬷嬷。
上官明看了她们一眼,心下明了,仍是又抱着厉贤,在他的粉嫩脸颊之上亲了又亲。直到那乳母开口催促,他才捂着口鼻,放开孩子冲了出去,在角落处独自饮泣。
乳母抱走了厉贤,回了朝露殿,此时日已西斜。
上官明回到房中,无声淌着泪,拾掇着桌上残局。他忽闻脚步声,怆然回眸,只见厉书铎竟还未离去,站在门边,看着他。
“贤儿今日很尽兴。”厉书铎淡淡说着,白雾从口中飘出,模糊了他的面容。
上官明略垂下眼,万千情绪在眸中流转,无言以对。片刻后,他拾起方才写了字的那一张纸,对折叠好,走到厉书铎面前。
“陛下恩典,明儿无以为报,谨以此书,一表谢意。”他将纸张恭敬递出,躬身行礼。
厉书铎接下东西,顺势握了握他冰冷的手掌,但并未久留,这便离去。
回到飞霜殿中,梳洗完毕,将要就寝之时,厉书铎才取出那一张纸,独自一人,展开细看。却见纸上只有四个大字,笔风端正,墨水微晕,似是沾了泪迹点点,却不减书法风韵。
“见贤思齐……”厉书铎默念着四字,心中泛起难名情绪,涟漪阵阵,久久不散。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新年时节,百官休沐,人人归家团聚,欢庆佳节。除了除夕那夜,皇帝以家宴相邀,宴请三子阖家以外,三位皇子大多数时间都留于自己殿内。厉书铎几次不吝墨宝,亲自手书邀请上官明,但上官明每次或回以一朵春梅蓓蕾,或一箴短诗,只让太监传话说他身体不适,不愿相见。直到天气渐暖,上官明都一直留在筱宛居中,照常批阅奏章公文,始终没有去见厉书铎。
夏季,是皇宫中景致最为茂盛的时节。大人许会嫌弃天气炎热,阳光太烈,不愿在花园中顶着日头乱走,但孩子们向来喜爱艳阳高照、百花盛开的气候。宫中孩子不多,除了厉玄和厉贤以外,仅有几个在太学府中伴读的公侯之子。
厉玄正是长得最快的年纪,个头和相貌都随了厉延乐,高大挺拔,风度翩翩,甚至已有好几个官家夫人在二皇妃跟前,悄悄打探小殿下的婚事了。虽然长得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但厉玄心里仍是一团孩子气,下了课后,不是往临月殿跑,就是在御花园中玩着各种游戏。
厉贤这会儿已经会跑会跳了,终日在御花园中活蹦乱跳着,背后跟着一大堆宫女太监,既有厉书铎指派来照顾的,又有朝露殿里的,甚至有一个苏家的亲信。一大群人,每日就负责追在小殿下后头,咋咋唬唬,好不显眼。
这日,难得吹起凉风丝丝,厉玄做完了习练,缠着让合庆殿中的宫人给他做了两个纸鸢,在御花园中的空地处,扯着丝线,放鸢玩儿。大红纸鸢挂着长长的缀尾,在空中忽起忽落地飞着,离老远都能瞧见,好不漂亮。
不出半个时辰,厉贤迈着小步子,蹦蹦跳跳地走近,既羡慕又有些惧怕地看着厉玄。见这个并不熟悉的大哥哥玩得起劲,他扯着身旁的乳娘嚷嚷了起来,“我也要!我也要玩!”
乳娘自然柔声应下,“好,咱们回家,让下人们给小殿下也做一个。”
然而,以厉贤的小脑袋,还未能理解先回家再玩的意思,眼睛直瞅着天上的红纸鸢,怎么也不愿走,直哭闹着他也要一个。下人们又不敢强硬抱他,生怕惹小祖宗不快,回头又要挨主子的责罚。
一切骚乱,都被厉玄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对这个堂弟本就颇有怨气,皆因这小半年以来,他最喜爱的三皇叔总往朝露殿跑,就是为了探望这个小不点,以至于好几回厉玄去临月殿,都见不到他思念已久的皇叔。但吃醋归吃醋,起码的礼节教养,厉玄还是谨记于心的。见小弟弟那边闹得不可开交,他挥手让自己的小厮,把多出来的那一个绿色纸鸢给送了过去。
厉贤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对纸鸢爱不释手。乳母也连连对厉玄道谢。
“你们往旁边去一点儿,不要在我这边放。”厉玄正眼也不瞥他们一下,“靠得太近,一会儿线缠在一块了,那就谁都没得玩了。”
乳母赶忙牵着厉贤往别处走。没过多久,另一只纸鸢也放了上天,一红一绿,遥相呼应,在微风之间摇曳飘荡着,十分雅致。
两方本玩得相安无事,忽有一阵狂风大作,红纸鸢一头朝绿纸鸢撞去,丝线绞作一团,长尾嗖嗖打旋,竟同时栽落下来,掉入了草丛之中。
“哎!快去,你快去捡回来!”厉玄忙令小厮进丛中寻找。
不远处的厉贤见“飞天大鸟”消失不见了,立刻垮了小脸,扁着嘴巴,闷闷不乐起来。
厉玄站在草丛外,接过小厮递来的东西,往回走着,正欲将绿色的那只还给厉贤,却听见他们那头的某个太监,阴阳怪气道了句:“这二殿下家的小殿下,方才还让我们走远点,怕缠了他的线,结果倒好,他自己掌不住线,缠了我们的了。”
说话的正是原本服侍苏家人的太监。厉玄一听这话,少年倔强脾气登时便上来了,“这两个明明都是我
', ' ')('的东西,让你们玩会儿,怎么就成你们的了?”
那太监大概没料到厉玄竟然如此大胆地回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厉贤本已伸长手臂,巴巴地要去够那只纸鸢,厉玄气在头上,直接缩手,把东西抽了回来。
还学不会审时度势,眼中只有自己心头好的厉贤,顿时急了起来,“我要!我要!”
听见他稚嫩呼喊,厉玄心中更加愤愤不平起来。凭什么只因为他年纪小,出生在大皇伯家中,便可以仅奶叫几声就得偿所愿?厉玄干脆几下将纸鸢竹骨折断,又将残鸢扔在地上,用脚踩了粉碎。
“哎呀!”朝露殿的一众宫人,都被厉玄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得大呼小叫起来,厉贤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厉玄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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