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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像小狗一样蜷缩在他怀里。青年用手臂抱紧了他,不断轻声安抚。塞缪尔一向最能听他的话,但这一次,他的人鱼却罕见地大失了方寸,发抖不止。
人鱼的声音都因为恐惧变了。他用手爪紧紧抓住克里斯,向上看着青年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能让人心碎的企盼,同时又充满恐惧。他抓住了他的爱人,那么紧紧地抓住了他,那么他就不会不见,或者消失了吧?谁能带走他,是冰冷的海浪,漩涡,还是海上那些变化莫测的风暴?他们会走散吗?
冥冥之中,塞缪尔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却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一个黑色的漩涡,极其遥远处的风暴,还是一个巨大,可怖,又模糊的痛苦黑影。他不安而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在爱人的怀里发着抖。克里斯的身体如此温暖又柔软,他抵着青年的胸口发抖呜咽着,那个黑影倾斜下来笼罩着他。
但他温柔,年轻又美丽的爱人却看不见那些。他用有力的手臂抱住自己,用温和的声音说话,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自己,像是无论什么也无法熄灭那双绿松石般双眼中的坚韧光芒。这种光亮给了塞缪尔一些力量;当他还未成年受重伤的时候,青年也曾经这样抱着他,治好了他尾上断裂的畸骨。“你会好起来的,我的朋友。”克里斯当时这样说,他真的就好起来了。他曾经懵懂地依恋着这种光亮,像是渴望照料,陪伴和爱情;克里斯给了他一切。
“No,”人鱼几乎在呜咽了,靠在青年的胸前,声音都变闷了,“No,Chris...No.“
他抓住他了。他抓住他了,一定不会放手...永远都不会的。克里斯低头,小心地掰过来他的脸,人鱼还在抽噎。克里斯看得出来他确实被吓坏了,就连他自己刚刚也被吓了一跳。但他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情绪,于是很快就稳下心神来,不再去多想了。
“别哭了,乖。”他轻轻说,“这也不能代表什么...一切都没有发生,别害怕。”
塞缪尔慢慢收住了哭泣。但他还是靠在青年胸前,依恋着爱人稳定的心跳和体温。他们就这么一直互相抱着到了夜晚。波浪的声音在小木筏边响起,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两人彼此交错的安静呼吸。人鱼再没有发抖了,只是仍然会缩在克里斯怀里,小声地抱怨,用句词不通的语法艰难地说那些模糊的梦魇,不安又固执。塞缪尔说他怕的时候克里斯会吻他,很快人鱼就要睡着了。
“呼,”克里斯在他鼻尖上吹气,人鱼不安地微微闭合着眼睛,眼睫仍然颤动着,耳鳍随着青年的声音而抖动,“吹跑了。你会做个好梦的,小狗。”
海水轻轻摇晃着木筏。在吻和青年轻声的哼唱声中,塞缪尔的眼睫慢慢不动了。
在这之后,克里斯开始做梦了。他一向都有一些糟糕的梦境,青年甚至已经习以为常。
梦不是真的。也许有一些是真的,但并不是所有的梦境都会成真。但这个梦实在太糟糕了。他梦见了血,淋漓沾满了双手;刀子握在手中,正在开膛破肚一只雪白的公鹿。那只鹿的眼睛仍然睁开,无力看着他,其中倒映出一个神情癫狂的人影。
那个人正在毫无章法地,疯狂甚至几乎笨拙地将刀狠狠插入鹿身的肉体里。他发出动物一样的粗喘声,血溅射开来,有一些溅到他的眼睛里,但并没有让他因此停下。他的手肘以下都是红的,手臂上健硕的肌肉绷出青筋。鹿尸在他的动作下摇晃着,被绝望并且失去理智的猎人撕碎着腹部和胸腔。白色的肋骨露了出来,鲜红脏器柔软地流了出来,像一条无助悲伤的河。
克里斯只能听见那个人的喘息声。粗重,绝望,凌乱的喘息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什么也没有,就连那只鹿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而在下一刻,突如其来的海水猝不及防灌入了青年的肺部。他掉入了海中。被激起的水流像刀刃一样割过身体,血的味道在海水中汹涌而来...模糊的尖啸在远处传来。青年奋力向上游去,白色气泡往上纷纷冒起...他终于抓住了什么,克里斯剧烈咳嗽着,下一刻双腿却陡然一重--
一股未知的力量将他一下子拽了下去。深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下方的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一片海水。
什么东西从他的牙床里暴露了出来。那是他的獠牙,因为疼痛已经完全露出了唇外。人鱼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苏醒。他长出了臂鳍,手爪和鳍刺,血雾在海水里升腾而起。
克里斯的视线里一片血红。他的对手在疯狂地攻击他...他们在互相撕碎,一连串的血泡从狭长的鳃裂处激烈涌出,血肉模糊。在一个瞬间,对方离得太近了...下一刻,对方异常苍白的面孔悚然出现在克里斯的面前。
那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在人鱼的喘息声和惊恐呜咽声中,克里斯慢慢地醒了过来。这些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但他的头沉得厉害,连眼睛也睁不开。
他的视线中一片暗淡的黑。克里斯费力地慢慢睁开眼睛。而下一刻,他很快感到了从身体某处传
', ' ')('来的疼痛。
那是一种非常不详的感觉。青年的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般的伤口...他这段时间也从未有过在腰身上的伤。
塞缪尔用手臂护着他。人鱼抱着他的姿势很奇怪,像是在发颤,不自觉地颤动着。他紧紧地抱着克里斯,但又很怕弄疼他,喉管中不住发出压抑后变得破碎的小声音来,像是一只害怕的狗。
“Chris...”他小声,害怕的,喉咙发颤地说,“Chris......”
克里斯差一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人鱼的声音太小了,像是无法发声一样,或者是因为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暂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但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抱着克里斯,健硕的肌肉在发着抖,像是最恐怖的噩梦陡然成了真的。
克里斯慢慢咳嗽了一声。他在人鱼的怀里费力地动了一下,仍然想让自己坐起来;随着这个动作,青年身上盖着的毛皮往下滑了一些,往下露出一截赤裸的腰身。
在人类苍白的腰际内侧,悚然出现了一个诅咒般的黑色图纹。
......
【...兰瑟。】
【......兰瑟...】
【...兰瑟。】
是谁。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克里斯的意识落入一片悲伤的海。黑暗围绕着他,像是无知无觉的海水。金发在水中安静散开,青年闭着双眼,优美的眼眶曲线深凹下去,面颊苍白。
是谁在呼唤他?用这样悲伤,执着的嗓音?像是孤独的风穿过高高峡谷。它低沉,晦涩,又充满眷恋。无数窸窸窣窣而模糊的恐惧声响起,是那些没有得到安宁的灵魂在遥远尖叫着。而在这所有痛苦的声音之上,克里斯只听见那一个低沉如旷野一般的声音:它让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兰瑟,】那个声音沉沉地,低低地说出他的名字,【兰瑟,我的兰瑟。】
胸腔传来的共鸣音微微震动着,带着显而易见的力量感。这声音熟悉又陌生,直接烙印上青年的灵魂。这种感觉让他颤栗。拥抱着他的海水似乎已经不再是海水,而变成了另外一种感觉。巨大的鱼尾缓慢地将他缠绕在其中,幽蓝色的鳞片在海水中偶尔反射幽暗光线。鳞片慢慢地划过身体,克里斯知道自己未着一物;他浑身赤裸,就像是刚刚才出生,让海水逐一慢慢亲吻他,就像是情人安抚的吻。
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吻。
人鱼附身吻着他。他高大,强壮,又潮湿;他分开自己大腿时毫不费力,像一个谙于此道的爱人。他给他吻,爱抚,还有落在颈边的粗重喘息。克里斯知道自己在战栗。他呻吟,辗转在床铺,咬唇,吃自己颤抖的指节。雨水落在屋外,他弓起腰,爱人将他罩在自己强壮的身下。
吻绵绵地浸在他酥软的颈侧,像是这潮热湿意之地不断的雨季。他缩起身,少年的身体在潮湿的水迹上横陈,用手捂住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我的兰瑟,】人鱼的声音低沉,如咒语,如不散的浓雾,【我的兰瑟。】
叮咚。
滴答,滴答。第一滴雨水砸落在平静的海面上,荡开一圈颤动的水纹。这一轮水纹还没有完全消失,下一次的水滴又再次落在了海面上。一点冰凉的触感砸到了青年的手背上。透明的水珠很快顺着凸起的青色筋脉往下晕开,顺着修长下垂的指骨,一直滑落到微微往里蜷起来的指腹上。
那颗水珠在指肚上于是不动了。过了一会儿,这只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这只手的主人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醒过来了一些。立刻,一直抱着他的爱人用双臂把他搂得更紧了些,低头怕冷似的贴着他。他怀中的青年有着一张非常苍白的面孔,面颊显得金褐色的齐肩发显得暗淡。他闭着眼睛,眉间皱着,似乎在昏迷和痛苦中仍然在与什么东西抗衡,偶尔粗声喘息,或者痛苦摇头。人鱼不断地发出声音,像是动物一样轻轻发出呼气声,一刻也不断地低头贴近对方,与他摩挲,用手臂抱紧他的爱人。
但他怀中的爱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冰冷了。克里斯变轻了。人鱼发出嘶鸣声,发出由胸腔中共振而生出的振音。他伤心而无措地在大海之中呼唤对方,再一个黑夜慢慢将他们吞噬。
地狱的热风吹向他。在梦境中,火势在青年身后蔓延。克里斯睁不开眼;火势四起,尸体遍横。他浑身是血,艰难向前爬行。房宅在他身后轰然倒塌,在灰烬和浓烟中化为一片废墟;火药和硫磺的气味袭向他,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颤抖的手肘蜿蜒而下。
滴答,滴答。血珠砸到沙地上,落下数个大小不一的浅坑。他不能回头,绝不能...青年咬牙,鲜红的血刺伤他的眼睛。顺势的风中传来一声尖叫,是橘黄的烈焰绵延而起,烧着了房间里华贵的绸缎窗帘。晚会上,一些穿着晚礼服和燕尾的人影模糊掠过,用法语和英语正在窸窸窣窣交谈...水晶吊灯在灯光下眩目出一千种光泽,旋转,旋转着...
小提琴在他的耳畔刺耳响起来。恍然的画面一闪而过,金发的小子爵对他举杯示意。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浓烟中升起;庄园里的粉色
', ' ')('郁金香成片成片地纷纷绽开,一个穿长裙的少女从中笑着回过头来。
【卡特先生,】青年听见她轻声说,就像他们在晚会上第一次认识的那次一样,【很高兴能认识你。】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十八岁的克里斯独自踌躇站在社交圈外,手里抓着一只酒杯。人们在扇子后和眼神中嘲笑他可笑的礼仪和乡气的穿着,只有黛西一人愿意上前为他解围。
那些混乱的回忆匆忙地一闪而过,最后化作一座房屋的废墟,升腾的火焰,和滚滚浓烟。年轻子爵勒马在他面前,雪白的骏马垂下优美的头颅,黑色的眼睛中映出青年独自的身影。
【还记得吗?】金发的小子爵轻声说,湛蓝的眼睛像是蓝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你让我们就这样死去了,克里斯。】
但接下来他的声音被观众的欢呼声淹没了。穿着考究的贵妇和绅士们正在鼓掌,他们戴着手套,穿着小马甲和怀表;歌剧的暗红色幕布往两侧打开,出现的不是最着名的女高音,灯光聚集下却是一个兀自托着血淋淋头颅的银制托盘。
【让我吻你,】高处听不懂的女人声音叹息道,像是血红的雾气,像是空气中的尘埃,【约翰,让我吻你...让我吻你的嘴。】
现在,塞谬尔在吻他。拥他入怀间,人鱼刀刻般的脸庞上显出一种非人类的冷漠,像是一尊冰冷而无感的罗马雕塑。少年在他有力的臂弯之间低声啜泣。接着,克里斯坠入了蓝色的水中;朦胧的水雾笼罩着他,在青年灰暗的视线里,模糊的细小冷芒偶尔亮起:那是人鱼隆起的脊背上刀锋一般的鳞片。
银色长发萦绕在人鱼周身,纷纷在水中散开。那些覆盖在起伏肌肉上的鳞片冰冷而滑腻,在暗光中,能看见耳鳍上若隐若现的骨针和血管。
【Come,(来,)】水中传来低沉而晦涩的声音,【Cometo...me。(来我身边。)】
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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