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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牢里,他本应该感到害怕才对。这里潮湿,阴冷,又暗又黑,四处都是死去之人留下的白骨。设计他掉下这间地牢的人,一定是想让他死,把他喂给这只恐怖又类人的水中野兽;
那么,为什么这只怪物没有吃掉他?
克里斯一直苦苦思索着。他依然时不时会从后背感到那种栗栗凉意。对方是一只野兽,少年时刻提醒自己;但他对自己又那么的好。
少年迷惑不解。但他很敏锐,很快就慢慢发现了原因: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的原因。这只野兽的身上留有与人类相处过的痕迹,就像一条曾经被人类抚摸过的狼。他的獠牙仍然狰狞露出在唇外,但当少年靠在他胸口上时,这条人鱼就会显出一种类似于被抚摸着的神情。
一定有人温柔地对待过他。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离开他?克里斯不知道。他从人鱼身上看到一些人类的影子,影影绰绰,像一个模糊的梦。如果这只野兽的眼睛还未瞎,他也许能从中看出些什么...冷酷,阴沉;痛苦倾泄而下,在狂惧和嘶哑声中交织成一场黑色的湮没风暴。
人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下头颅来看他。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肚子里飞进来了扑朔粉翅的蛾子。克里斯发现自己看他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似乎是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一样,所以少年总是肆无忌惮地端详他。
人鱼的轮廓深邃而分明,犹如希腊的雕塑般有一种禁欲感。那道狰狞的伤疤贯穿了面孔,让他看上去冷酷里透着戾气,有着一种猛兽特有的冷漠残忍。
克里斯用手轻轻去推了他一把。塞缪尔无措地往后被推了推,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等到他稍微靠回来的时候,少年又继续推他,想把他推开:但这力度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倒像是故意要人过来一样,让人心里痒痒。
人鱼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声音。他开始让着对方,像是对待一只追自己尾巴的猫咪一样对待少年。少年的目光落到野兽耳朵上的薄膜上,有些毫无心肝,像是想要抓一把,玩上一玩。
少年不知道自己唇边噙着一点笑意。他被迫作出许多笑的模样,或者顺从,或者忍受;他在不需要笑的时候是一个不喜欢笑的孩子,那种唇边的冷淡也许会让许多人惊讶。但也不会有多少人关注到他:他在被需要的时候存在就够了,仅此而已。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人鱼突然痉挛了一下。
克里斯猛地一惊: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就因为恐惧而喉咙紧绷起来。塞缪尔猛地缩紧身体,像是遭遇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东西一样,牙齿咬合。他的手爪紧紧扣住石块,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肌肉滚动着,一下子就把那块坚硬的岩石给捏得稀碎了。
少年发出一声受惊的大叫。他这个时候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不停发抖起来,试图用手臂遮着自己。
黑色鳞片从人鱼健硕的小臂隐约浮现,像是一种诡异的纹身。
就在少年惊惧交加时,人鱼又骤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他浑身都在激烈颤抖着,似乎在与什么东西苦苦对抗。无数紫红色的血管从苍白手臂上清晰凸显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疯狂挣扎而出;黑鳞巨尾层层盘踞在岩石上,正不能自控地摩擦着鳞片,发出磨刀一般的恐怖响声。
空旷的水牢里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颤动声。少年听到了鳞片与岩石不断摩擦的锋利声音...他听见自己近乎痉挛的急促呼吸。在此时此刻,小克里斯完全失去了对任何东西的注意: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竟然是半点办法也想不起来。
他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之中,占据压倒性地位的恐惧心理夺得了一切。克里斯感觉自己已经腿软了。完全生理性的,动物性的天性此时将他钉在了原地,那些逃生的本能在疯狂尖叫着告诉他:不要逃。他不敢发出声音,不敢动作,甚至不敢让自己用力呼吸;对方会发现他,然后吃掉他。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最好变得像真死了那样安静。
恐惧让他不能自主地想要深吸气。少年用尽全力,拼命遏制自己,但还是漏出了一声抽泣。
听到声音,人鱼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动作转动头,像是某种巨大的蜥蜴。他的双眼已经失去了作用,但其他的地方还没有;那双异常敏锐的尖耳能将一切都还原,他甚至能听到少年的心跳。那心跳声如此激烈,像一只恐惧的兔,在角落逼近的黑影中无路可去。
少年已经被吓呆了。他的双眼睁到最大,眼中充满了恐惧。他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还是发抖着,似乎想要闭上眼睛。
他想要逃跑。但他跑不了:那双腿已经变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人鱼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鱼发现...发现他了吗?对方是不是现在正在看他,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该怎么做?
一种强烈的不甘混合着恐惧涌上了克里斯的心头。他不想就这么死掉,不想...死会很痛吗?对方会不会撕碎了他,或者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生生吃掉他?
在万分的恐惧和绝望之中,就
', ' ')('在这时一种强烈无比的忿愤不知从何出现,像是爆发的烈火猛然充斥了少年的心间。眼泪从克里斯的脸颊不断滑落,但他也因为激动而喘息起来,被陡然的一股忿恨烧毒了绿色的双眼。
为什么要现在才吃掉他?为什么要在给了他爱抚,无数亲吻,和安慰后,再化身狰狞的兽类,撕裂那些温情的假面?
他多爱那些温情。
在他喜欢上对方后,这种不稳定的依恋随时都可能转变成一种偏执的仇恨。他恨对方不爱他,也恨对方让他害怕。他怕对方吃掉他,撕碎他,也怕对方抛弃他。
......
这确实是个可怕的夜晚。
空荡荡的长廊,客厅,摆放着有些年份的古朴摆件。跌跌撞撞的急促脚步声响起来,长猎枪悚然撞在墙壁上的声音,在每次转身间,碰撞不断。
嘈杂声响起。少年急促地喘息着,用手扶着墙壁,衣服下摆往下滴水,打湿地板。他频频回头,在踩得咯吱作响的陈旧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痕迹,似乎在怕着身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是即将追来的什么东西。
找到的一把猎枪被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咯吱作响的台阶上,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克里斯像一只极度受惊的鹿,在空荡荡的房间中穿行,急忙地穿过走廊,一头冲进了大门外的空地里。天空阴沉沉地往下压,像是在凝视着他;乌云预示着接下来不久的一场暴雨。四周无人,连一只飞翔的鸟都没有,只有苍茫的无边大地,抬眼看去的一片悲惨的深黑色天空。
少年喘着气,几乎是茫然地站在那里,立了一会儿。然后天空开始往下落雨,他唯恐打湿了猎枪里的火药,于是只能回到了身后的阴沉沉大宅里。
克里斯蜷缩在楼梯的一侧。少年找到一个角落,并且在他看来十分安全;于是他怀里紧紧抱住自己的猎枪,暂时安顿下来。
少年胸口起伏,小口小口喘息着。他冷得浑身发抖,全打湿了,削瘦的脊背还在发着颤;水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把脸颊打湿,在旧式的呢地毯上留下一块块潮湿的深色印痕。
他从水里游过,攀登上了通往上方的石梯。人鱼忽视了他,于是少年得以从岩洞里游出来,抓住岸边的藤蔓,顺着石阶往上爬。
在那只野兽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露出那么痛苦的神情,像是被什么所折磨,以至于随时都要失控一样...那种恐怖的神情,现在还能让少年后背发凉。他挣扎,嘶吼,撕扯着,把坚硬的岩石轻而易举弄得稀烂,像一只失去自控的狮子。
但人鱼到底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意识。他做出一些举动,从咆哮中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让少年意识到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他想让自己离开。
野兽的性情无法揣测。被吓坏了的少年根本来不及多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他在黑暗中到底拼命攀爬了有多久?在他身后人鱼痛苦的咆哮声传来,似乎就在身后,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他撕碎;巨大的可怖响声不断响起,是野兽在同自己连番挣扎,撕扯着,咆哮者......
但少年终于从水牢中逃了出来。那扇铁拉门还保持着他进去时的状态,往上打开着,少年把铁门放下,用铁栓紧紧锁住;他把沉重的书柜弄倒,费力地拖过来,压在铁质拉环门的上面,再往上胡乱地堆了一些高背木椅。
把这一切做完之后,少年的小臂还在发着抖。那天晚上克里斯是在不安和恐惧中惴惴入睡的;但凡是一点点最轻微的声音都能把他像是一只小鸟一样立刻惊醒;可怜的少年随时都会跳起来,把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被紧紧压住的铁门。他充满恐惧的眼神中似乎断然相信,某个可怕的怪物会轻而易举地突破那些可笑的障碍,从下方用蛮力推开地上的铁环门一样。
清晨比想象中来得更晚。等到终于熬过这提心吊胆的一夜之后,少年已经精疲力竭。晨光透过窗落到他的颊面上,跳跃在颤动的睫毛之间。少年闭着眼睛,怀里抱着抢,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外面听到了小鸟的啁啾叫声。半夜下了一场暴雨,现在土地已经非常湿润了。潮湿的泥土气息,青草的翻腥味,自绵延不绝的黑色土地上传来。
少年的肚腹中什么都没有;他因为饥肠辘辘而很快醒来。猎枪还在他的手里,于是克里斯决定去找点吃的。这一晚上没有动静,也许人鱼陷入了昏迷,或者还在作困兽挣扎。少年朴实地希望它对自己完全失去兴趣,失忆,或者干脆不要再来找自己。
但这是他不能说出去的秘密。也许,将这栋房子归属于他名下财产的人,知道这个水牢的存在,也了解其中被囚禁的野兽;如果是这样,那么,幕后操纵的人一定在等待,何时这里传出他的死讯...
那么,将它低价出售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间宅子显然无人问津,但这是他仅有的财产了...这栋房子,还有它附近的土地。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名下的庄园,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一个。
他要建立起来一个新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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