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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中央。碧绿的湖水泛起水纹,克里斯握着船桨,往后用力地划着船。
水顺着船桨的两侧往外推开。在水下,塞缪尔强壮的后背拱起,背根部的锋利鳍刺竖了起来,又根根往后伏去。在湖水中,他甚至在游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小船旁边,就像对方之前嘱咐的那样。
他最擅长捕猎。人鱼流线型的尾鳞在身后无声地摆动,蓄满了恐怖的爆发力。在水中,他就是神最接近完美的造物,无论是肌肉还是闪闪发光的鳞片。那些鳞片可以通过细微的调整来改变光线,折射出程度不一的暗度。如果他想,他就能在水中完全隐身...直到这只野兽决定给予他的猎物最后一击的时候。
塞缪尔的耳鳍微微抖动。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同时,船上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桨。
小船在湖面上静静地漂浮着。克里斯驶入了一个狭窄的湖岸,随着船的前进,湖水的两侧在往中间收紧。幽暗的森林慢慢包围了它并不受欢迎的访客,看不见顶的树丛默默伫立着,连鸟叫也消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树林间多了一些无声的面孔。那些面具由木头精心削成,被画上各种狰狞的图腾。带着这些面具的人几乎浑身赤裸,藏身在树林中。无数只漆黑的箭尖对准了来者,都在事先涂上了剧毒。
克里斯的呼吸不由得放缓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余光中那些箭尖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离弦而出。
这大概就是他一生中几个不能犯错的时刻之一了。不知怎么的,克里斯感觉塞缪尔的背部也紧张了起来。“他们不是野蛮人,”他想起来,和他交易的德尔加多说过的话:“但不要犯错。你在他们面前犯的每一个错,他们都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些部落从不接受外来的陌生人。但德尔加多手里有信物,能够作为他接近的一个渠道。“我没有————敌意,”克里斯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同时慢慢地举起两只手。真见鬼,他的部落族话听起来真别扭,虽然练习了那么多次。“我没有敌意。我没有武器————没有武器。”
他感觉到塞缪尔已经在水下开始躁动了起来。克里斯的心跳得很快,他感到自己呼吸都变快了。人鱼低颤喉管:再多等一刻,这只野兽就会破水而出了。但在这之前,他必须让这些人冷静下来...好的,别慌张,别慌张。
那些面具丝毫不为所动。指着他们的箭尖仍然纹丝不动,像是漠视了克里斯说的话。但往好处想,起码现在没有一发箭羽朝着他射过来...克里斯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
“我不是————不是你们的敌人,”他大声说,尽量说得清晰点,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理没理解他的意思。在摸到了匕首冰凉坚硬的刀柄,并且把它往外抽的时候,克里斯听到来自河岸两边的轻微躁动声,似乎是对方看到了他的武器,并且立刻判定这个外来人之前说了假话。
外来人的谎话多得就像是这片森林里树上数不清的叶子。部落里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早就不再对这些人再怀以信任。
染红的箭羽在绷紧了的弦上蓄势待发。他们的手指只需抬起,让弦送出这根带来死亡的羽毛。就在这时,从湖中传来一声高喊:
“这是信物!”克里斯奋力大喊道,“我有信物!”
林中躁动似乎静止了一下。克里斯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一秒钟也感觉很漫长...他们认出了这柄短刀吗?一个更令他后背发冷的想法爬上心头,如果这个所谓的‘信物’是假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短促,但穿透力十足的哨声。林叶簌簌,那些漆黑的锋利箭尖纷纷被收了起来,就像是最开始出现那样悄无声息。一张面具被揭开,利落地翻出一个年轻的,画着鹰鸟腾纹的面孔。
她是一个女人。她的瞳孔和鹰隼一样呈金棕色,瞳孔很小,眼眶的下方用白色涂料勾出野蛮的线条,顺着颊杀出四道纹路,鼻梁和下颌处各有另外一道。在一整个欧洲大陆上都找不到一个像这样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她们穿着束胸,苍白,说话声优美像音乐,双颊像小玫瑰似的红;她们的双手纤细,脚踝像白瓷,需要时时刻刻被一个男人保护在身侧,否则就会遭遇不测或者犯傻,做出许多不能自控的事情来————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呀!可不是美丽孩子气的小傻瓜?那些可爱的小脑袋上摇晃着金色或褐色的卷发,过了一会儿又不开心地撅起嘴来。她哪里懂得世界的危险,懂得银行的规则,懂得理财,懂得管理自己的钱财?她会晕倒哩!至于去选举————嗨!那可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
男人,当然不应该让这些美丽的天使们陷入这些麻烦的困境;这是他们作为男人的义务嘛。他们天生比女人强壮,冷静,有智慧,自然应该接过来这一部分责任。他们应当时时刻刻叮嘱她们,给予她们最及时的忠告;他们要保护她们,让每一个女人出行时身边都陪伴一个男人,或者让
', ' ')('她们在独身一人时待在屋子里。至于财产,保护女人的财产不受她女人的天性所损失,这当然也是男人的责任。否则,如果女人的财产都由她自己支配————那多糟糕!她会受骗局,胡乱投资,或者干脆挥霍掉,最后落到一分钱都不剩!
哦,可是这怎么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必须得到来自父亲,丈夫,兄长,儿子的保护。任何一个男性亲戚都应该去帮助自己家族的女人:管理她们的财产,管理她们的教育,管理她们的婚约,必要时还可以管理她们的健康————哦!一个女人如果精神错乱,送她去精神病院当然可以提供更好的照顾。但对于女人来说,精神错乱实在是一件太过普遍的事情了,是她们的天性导致了这个:她可是一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完全不同。她与森林融为一体,带着一种大自然所特有的野蛮,有力与冷漠。那双隼一样的眼睛里能看清楚一切,坦然而无所畏惧,像一匹骏马。她的指腹粗韧,被弓弦勒出陷纹,眼尾的纹路像是星星划过天空的白光,在夜空,在星下。她的手臂从肘处用颜料涂得通红,像是刚刚从鹿身中接下一个婴儿,或是手持尖刀掏出内脏和肠。她是带着血腥气味的风,是生命,是粗粝的泥土。这泥土掩埋落叶和野狼的尸体,也掩埋人。
然而,那个面孔只是一晃间就消失不见了。丛林中的许多箭尖和弓手也消隐进了阴影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克里斯隐蔽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对方暂时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了...但他们还需要做剩下的一件事:表明他们的来意。
“塞斯,”克里斯轻声道,“塞斯。”
在他的正前方,一个凸起的后背从水中缓缓地升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呈现出一个不断抬起的凹陷。湿淋淋的银发顺着头颅往下垂坠,慢慢地抬起来,露出了唇侧阴森的犬齿。
“别动。”克里斯低喃道。
他的唇几乎没有动。这种紧张让他的手心出汗,几乎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还能握住刀柄。人鱼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缓缓转动头部。他的身体语言表明了他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准备,只是处于非常戒备之中,弓起背部。
丛林等着他们的解释。这最好是一个能被接受的解释;否则,无论是克里斯,还是塞缪尔,都无法全身而退地离开这里。
......
部落。
克里斯和塞缪尔被绑在一起,双眼也被布条遮住。人鱼早就瞎掉了,于是只需要克里斯一个人用布条把自己的眼睛遮起来。绳索和布条还是他自己带的呢!绑塞缪尔有点困难,克里斯不得不亲自下手,才能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
人鱼本来对绳索颇为不情不愿,凶狠地露出獠牙;但随后克里斯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塞缪尔就立刻肉眼可见地少了那点不乐意。
谢天谢地,现在克里斯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风平浪静。
在这个计划中,克里斯最担心就是人鱼会和这些部落里的族人起冲突。虽然,在这之前他向塞缪尔恳求了好多次,但克里斯真的没有太大的把握。人鱼天性野蛮逞强,好斗嗜杀,在这几年里他已经领略得很透彻了。如果塞缪尔大发雷霆,觉得人家对尊贵的自己(特指人鱼的强烈自尊心)不够尊重,那克里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趟旅行对克里斯来说十分重要。克里斯哀求过他,也许塞缪尔还记得,也许他只是觉得克里斯愿意主动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很好玩。总之,丛林到现在终于接受了他们的闯入。
一路上,丛林的守卫都没有为难他们。在克里斯表明了来意,递上了信物,并且把自己绑好之后,对方示意他们跟上,很快就再次在丛林中销声匿迹了。森林中穿梭时发出‘刷刷’声响,等到克里斯感觉人鱼终于停下的时候,他们再一次被包围了。
“***."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克里斯分辨出这几个音节的意思,大概记得,似乎是让他‘见到光’。那大概是能摘下遮眼布了;只不过以他现在的状况,要做到这个实在是有点困难。
好在,克里斯和塞缪尔之前有过训练,他排练了好多次,就是为了现在!
得到克里斯的暗示后,人鱼立刻弄断了他身上的绳子。克里斯艰难摸索着把自己的遮眼布扯下来,一下子被光线照得睁不开眼。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袒露前胸,佩戴着骨头雕刻成的一串串佩链,脸上长着年龄的纹路。其他的族人穿着植物纺织物,或是动物皮毛,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袒露前胸,涂抹颜料。
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人类学教授,都能轻而易举得出一个结论: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野蛮落后的部落。她们没有语言,沉默寡言,不穿衣物;用长矛和弓箭杀死动物,像原始人一样去捕猎。这一切都足以表明她们是低等的人,是落后的,愚昧的,无知又野蛮的动物。
远航而来的欧洲文明应当是她们的福祉。她们从此可以抛弃那些世
', ' ')('世代代的习俗,投入西班牙语或其他更尊贵语言的宽怀容纳里。她们应当顶礼膜拜文明,为文明献上她们赖以为生的土地,还有深深掩埋在神圣土地下的矿石和黄金。她们更应该献出自己的族人,献出自己的姐妹兄弟,所有年幼的女儿儿子。
让那些落后的愚昧尸骨永远掩埋在不见天日的矿山之中吧!即将坍塌和已经坍塌的洞穴,未尝不是野蛮和未开化最好的宿地。即便不是如此,她们也应当被挤压进欧洲先进文明的滚烫熔炉之中,用发亮的橙浆烫掉自己延续古老语言的舌头。
至于那些语言———她们的那些语言!所有真正的语言学家都会不屑一顾。那也能叫语言吗?那些也能被称之为文化?她们的典礼是落后的,她们的继承是卑微的。除了诅咒和呓语,她们的舌头还能说出些什么?
文明应当是她们的福祉。除了这些,她们还应该献出自己卑贱的身体。以供消遣,以供取乐,以供奴役,以供摧残和践踏,在这片她们生活和死去的土地。
文明让她们的族人成了死者,奴隶,和正在痛苦死去的病人;文明焚烧了她们的土地,枪杀了她们的姐妹和女儿,又炫耀式割下她们的舌头和头皮。
克里斯就来自于这样的文明。他的同类干着阴险的勾当,在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鲜红心脏,也并没有很大不同。他拥有贪婪,精明,冷酷的天性潜质,而那些东西就像烈性传染病,很快就能让一个纯良的灵魂变得乌黑。他的舌头会变得十分善于说谎,顺滑地像一条在蜂蜜里爬行的蛇。他利用人,欺骗人,再杀掉他们;但在这之后,他依然会在铺着上好洁白桌布的餐桌上耐心用餐。
出门之前,他会戴上手套,仔细地系上领巾。用他人的安危来为自己谋取福利的事情,他会做的越来越熟练,直到利用和欺骗成为他无法从身上剥下的一部分为止。
于是这一部分将他拖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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