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浔就隔着车窗帘往外看了一下,发现已到了住户全部非富即贵的楠汇坊,不禁挑了挑眉,谁会不长眼的,在这一带寻事啊?
她想了想,道:“你慢慢走近,要是实在走不过去了,我们再穿胡同改道罢,前面的胡同都是通的,应当能绕出去,不然得多绕近一倍的路才能回去。”
车夫忙恭声应了,驾着马车慢慢的往前走,却是越走越慢,直至终于走不动了,不过,也已接近事发地,能听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却是腾骥卫奉了宇文修之命,以“贪墨之罪”来拿前户部左侍郎杨延陵下诏狱,同时抄没其家产。
杨延陵却自觉自己乃老臣,这么多年为朝廷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宇文修不该做得这般绝,拒不认罪,不许腾骥卫抄他的家不说,还扬言要去金銮殿敲登闻鼓,请文武百官和天下士人为自己评理,然后与腾骥卫拉拉扯扯的,就闹到了街面上来,堵得这一段路水泄不通。
“……宇文修,你个奸佞小人,口口声声为国为民,还不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排除异己,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苍天无眼,佞臣当道,天下危矣……先帝啊,宇文氏的列祖列宗啊,你们快睁眼看看,快降一道雷下来,劈死了这个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罢……”杨延陵跌坐在地上,对着苍天大声哭嚎,因他年纪的确不小了,腾骥卫们怕他一气之下一命呜呼了,回去不好交差,倒是不好对他动粗,只能任他哭。
简浔坐在马车里,虽看不清当中的情形,却能隐约听见杨延陵的哭嚎声,想起宇文修与她提过一耳朵,杨延陵这些年着实贪墨了不少银子,家里日子表面看似简朴,实则金银财宝都快堆满仓了,当年逆王之乱时,也是靠着财大气粗,有钱能使鬼推磨,才不但没遭殃,保住了全家,反倒待明贞帝回京后,又官复原职,继续当他侍郎大人的,他和平隽如今一心整治大邺自上而下的贪墨,那就得拿当中最肥那一只硕鼠开刀才是。
当然丝毫不觉得杨延陵可怜或是无辜,他贪墨民脂民膏,吃得脑满肠肥,一家子都挥金如土时,怎么不哭啊,如今知道哭了,已经迟了!
可她知道杨延陵是罪有应得,围观的人们不知道啊,有说杨延陵活该的:“……早听说他们家银子多得堆成山,主子们日常吃燕窝都是吃一碗倒一碗了,如今终于得到报应了,可见老天有眼!”、“可不是,户部那样的地方,想不肥都难,这些年还不知道贪墨了多少我们的血汗钱去呢……”
自然也有看他白发苍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就同情可怜他的:“不会罢,杨大人一直清正不阿,为民请命啊,怎么会忽然就被定了贪墨之罪,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没听杨大人说是摄政王在排除异己吗,话说回来,自摄政王上台以来,家破人亡的人家已不是一家两家了,他有多残暴不仁,还用说吗?不然当初也不会落个‘煞神’的名声了,我瞧着这事儿蹊跷……”
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遇事立刻站到道德制高点上,同情起所谓的“弱者”来,虽然他们也就只是嘴上说说,过了就算,但说的人多了,又岂能一点也不对宇文修的名声造成影响?显然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也足见他想要励精图治,海清河晏,是多么的困难,多么的举步维艰了。
简浔心里沉甸甸的,就跟堵了块破布似的,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杨延陵还在哭嚎着:“宇文修,你别以为如今满朝文武都怕你,对你敢怒不敢言,我就会怕你了,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向你屈服的……我也死都不会认你的欲加之罪!我倒要看看,满朝文武与天下士人知道是你逼死了我之后,会不会群起而攻之,不止我的后人,所有有识之士,都会反抗你到底,将你赶下摄政王之位,让你的狼子野心落空,身败名裂,不得好死的……”
说完,他目露悲愤狠绝之色,老泪纵横间,起身就一头往大门左侧的石狮子撞去!
“呀……”人群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简浔在车上看得这一幕,也是心里一惊。
杨延陵可还没最后定罪,得他自己招认了罪状,并画押按手印后,他才能算是犯人,就这样死了,悠悠之口岂能不诟病宇文修,指不定还会引来御史的弹劾,他因为是扶的小皇帝上位,再加上自己和平隽的强势,的确将满朝文武都看似弹压住了,但也仅仅是“看似”而已,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不服他的人,有现成的机会可以给他制造麻烦,那些人自然不可能放弃。
忽然之间,想要宇文修上位做皇帝,掌全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权利的念头,就一下子具体而强烈了起来,明明他就一心在为百姓做实事,一心在救国救民,到头来却奸臣攻讦他,触犯了他们利益的人明里暗里等着给使绊子,他一心想要他们安居乐业的百姓,也不理解他,那他还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劳什子摄政王做什么,他何不直接当皇帝,名副其实,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闭上自己的嘴巴!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简浔的注意力泰半仍放在杨延陵身上的,以为他必死无疑了,虽满是恼怒与糟心,但已在想着宇文修如何才能相对完满的善后了。
不想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却扑了个年轻小伙子出来,把杨延陵往旁边一推,他便趔趄着摔倒在了地上,一看便知应当摔得不轻,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简浔的第一反应,便是本能的松了一口气,人没死就好,然后便立刻往那急公好义的小伙子看去,他可真是出现得太及时了,比那些个只知道呆在原地的腾骥卫们强多了。
就见那小伙子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个子,生得唇红齿白的,十分俊美,不过缺点也是,做为一个男儿,俊美得太过分了,免不得给人几分男生女相的感觉。
但简浔随即就笑了,因为她看见,那男子没有喉结,所以,他其实不是男生女相,而是根本就是“她”?
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已开口在说话了:“杨大人既说是欲加之罪,为何不敢随众位官爷走一趟,反倒一言不合就寻死?您方才若是真死了,岂不正好证明您是心虚了,所以连堂都不敢过,便直接畏罪自杀了?您既说自己是清白的,更该昂首挺胸的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吗?”
☆、第二百一一回 同类相吸
“俊俏男子”的一席话,说得舆论不再呈两极分化的局势,而是成了一边倒,“对啊,杨大人既说摄政王是在排除异己,那就随官爷们走一趟啊,走一趟不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就是,犯得着堂都未过便当众自尽吗,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就是因为这样的贪官污吏太多了,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才会一年比一年糟糕,吃不饱穿不暖,只差卖儿卖女的,摄政王为了保家卫国,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杀了那么多敌人,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如今他上台后,下达的命令又都是为我们老百姓好的,这么好的摄政王,怎么可能冤枉无辜?可见这杨大人的确有问题,不然干嘛不敢去衙门,干嘛不敢让官爷们抄他的家,分明就是心里有鬼嘛……”
这样的一边倒,简浔自是喜闻乐见的,瑞雨琼雪连带车夫也是松了一口气,局势再不扭转,他们都要忍不住下车去骂那个老贪官和那些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人云亦云的无知长舌男长舌妇了。
但杨延陵可就高兴不起来了,满心的悲愤与不甘,只方才摔得着实不轻,哼哼哧哧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在他的儿子孙子们这时也赶出来了,闻言立刻替他辩驳起围观的人们来:“你们知道什么,那诏狱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进了那里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何况我父亲还这么大的年纪了,宇文修也太心狠手辣了!”
“俊俏男子”再次开了口:“进了诏狱的人的确很难再走出来,可那都是穷凶极恶,罪有应得之人,杨大人既说自己是无辜的,完全可以请求三法司会审,不就可以一证自己的清白了?”
“就是,就是!”人群立时纷纷赞同道。
杨延陵的儿孙们脸都白一阵青一阵的,强撑着嚷道:“你这厮知道什么,就多管闲事,三法司会审的确公正,不易冤枉人,可那是以前,如今那宇文修一手遮天,三法司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还不是他想给我父亲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俊俏男子”立刻道:“本来三法司还真有可能如你所说,看摄政王的脸色行事,可如今有了杨大人当众闹出的这一出,满盛京的百姓都看着这件案子呢,三法司如何还敢只看摄政王的脸色行事,便是摄政王,也一定会秉公办理的,不然我们大家伙儿也不依啊,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对,我们满盛京城的百姓都看着呢,杨大人你就放心的随官爷们走罢!”
腾骥卫们这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便有一个领队模样的大声道:“杨大人,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拿下!”一挥手,便有两个腾骥卫上前,将杨延陵给押了起来。
杨延陵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再没有方才的硬气了,很快便被腾骥卫给带走了,留下他的儿孙们,个个儿脸上都是惊惶与无措。
方才那领队又抱拳团团向人群道:“我们兄弟这就抄杨大人的家去,还请众位乡亲父老帮着做个见证,看究竟是我们冤枉了他,还是他罪有应得!让开!”
后面的结果想也知道,方才杨延陵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罢了,简浔自不耐烦再看下去,她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那般的英姿飒爽,口齿伶俐,条理分明,最重要的是,她侧面帮了宇文修一个不小的忙,她一定要好生结交一番她才是。
只是等简浔从杨延陵身上收回目光,再看向人群时,却见那姑娘竟已不在了,她忙四下里逡巡了一番,却只看到一张张全然陌生的脸,一个也没有她的俊俏英气,顾盼神飞。
她忙问瑞雨琼雪:“你们两个看见方才那仗义执言的姑……公子去了哪里吗?”见二人摇头,忙又问车夫:“那你呢?”
车夫也是一脸的茫然:“奴才也没注意……”
简浔只得懊恼的放下了车帘,那姑娘怎么能一眨眼就不见了呢,这下可好,人海茫茫,她要上哪儿找她去?指不定一辈子都再遇不上了!
一时回到王府,简浔还在想方才那个姑娘,不然,她把她的画像画出来,回头让宇文修安排人找找去?可她好久不画画了,技艺都生疏了,万一画不出那姑娘的神韵来怎么办?本来人物像就不是她的强项了。
罢了,若有缘分,自然还能再见,若实在见不着了,也只能说明她们有缘无分罢。
简浔很快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去,想起宇文修的处境和他们的未来来,他如今得罪的人、触犯了他们切身利益的人越多,将来他自认为功成身退后,仇人自然也就越多,他是向她保证过,一定会提前安排好万无一失的后路,可他到底是人不是神,哪能真确保万无一失呢,除非他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