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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羡发起兵变时,是北漠最冷的时候。
寸草不生、滴水成冰,连旗帜都被冻得僵硬下垂,让整个狄戎苦不堪言。
而季明羡则趁着天灾,不仅将五年间暗下联系操练的旧部新兵搬到台面,更是以雷霆手段将所有忤逆他的狄戎旧将统统暗地里处死来以儆效尤。
那些狄戎旧将曾陪着他熬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季明羡平日里也和他们称兄道弟,却没想到一朝之间被他全部绞杀,无一幸免。
这等狠辣手段,令人唏嘘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其人多年来卧薪尝胆的隐忍程度。
着实令人心悸。
……
而与前线的焦灼激烈不同的,是单肜根本不以为意的夜夜笙歌。
他似乎对季明羡的兵变早知如此一般,不仅丝毫没有惊讶,反倒过得比以前更加滋润,仿佛根本就未把那季明羡放在眼里般的杀鸡不用牛刀。
因此,他也表现得越发不在乎。
直到军情愈发紧张,粮草供应不足,败仗连连;
无尽饥荒寒冷下,子民叫苦连天,王军直达边境,东南西北下四面楚歌,如困中笼兽、瓮中捉鳖,已是达到决战的最终厮杀。
这时候,待单肜终于感到不利时,军情已是无力回天,哪怕他放下面子和矜持御驾亲征,也是在这生死存亡之刻难以挽回。
这夜,又是一记败战狼狈而归,狄戎的雪也已经整整下了半个月从未停歇。
单肜在深夜里悄然出房,连身上的伤势都来不及处理。
他看着屋外的冰天雪地、雨雪纷飞,看着远方的王师焰火、整装待发,这一刻,他的所有骄傲和自负都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在子民眼里苦苦塑造的形象也在这两年的连连溃败中崩塌得一丝不剩。
他甚至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子民。
想当初,是他拍着胸脯地保证这次兵变不过是狄戎的一场小打小闹,根本不足挂齿。
而如今,他却在这四面楚歌的环境下无能为力,心寒如冰。
这让他怎能甘心?
又让他如何为自己故意的轻视和不屑一顾买单?
他原本是想让自己的不屑参与来让季明羡的失败给景子轲一个狠狠的教训。
他想让景子轲知道,他们计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他们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仰,到头来他连亲自出手都不用就能轻易击碎。
他想让景子轲死心。
可事实是什么?
是他真的不知道这记兵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吗?
是他真的不知道狄戎在这场天灾人祸里已经危在旦夕了吗?
他当然知道;
只是他还在自欺欺人地想通过自己的蔑视来突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有多么的可笑幼稚。
可到头来,最可笑幼稚的却是他自己……
单肜不禁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
在冰天雪地的荒芜氛围里,倍感凄凉。
接着,他一拳一拳地开始轰击着离他最近的大树,一响接着一响,在漫天雪舞的纷飞中发泄着自己自作自受的怒火和不甘。
树皮掉了。
拳头也是一层又一层的血。
原本就颓败的顽强大树也被击得摇摇欲坠,那其上停驻的雪水纷纷下坠,为这凄惨的景色平添了几分萧瑟。
“再打下去,树可就要断了。”
披着绒毛大衣的景子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来之前没有一点动静。
单肜停下拳头,撑着树喘气,“这树,可真是比本王的手都要金贵啊,居然能得你的关心。”
单肜将还在滴血的手垂下,慢慢走近景子轲,与他对视。
“这两年来,你应该很得意吧?得意本王轻敌,给了你们可乘之机。”
景子轲理了理身上的绒毛大衫,直言不讳,“是挺畅快的。”
单肜冷笑一声,“还没到最后呢,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他靠近景子轲的脸,轻拍,“况且还有你做人质,本王有什么好担心的?”
“再不济,黄泉路上,也不会留我一个人寂寞。”
景子轲哼笑,越过单肜,仰视着远方王师的旗帜焰火、兴盛繁荣。
他问单肜,“你觉得…战争是什么?”
这突兀的一问也让单肜呆滞了良久。
这是他和景子轲第一次好好说话,也是他们第一次在无人打扰的环境下畅所欲言。
“本王不喜欢战争,但战争…却总是喜欢跟着本王,根本摆脱不了。”
“我也不喜欢战争。”
景子轲回忆道,“我永远都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幕,我百年氏族的景家除了我无一生还的场景。”
“我永远都忘不了戎马一生的祖父,在狄戎进城后死活都不肯走的背影;那空无一人的宅院里,他跪在祠堂和所有列祖列宗的牌匾同生共死的宣誓,算是拉下了我景家大族彻底衰败的帷幕。”
', ' ')('“还有我那看似不思进取的三叔,因为身体原因从来都无法亲临战场,每日就是听听戏曲打发时间。”
“可就在最后狄戎进宅,他却仍然站在他最热爱的戏台之上,以一首慷慨激昂的《精忠报国》,在死前守住了他所有无法被世人理解的气节。”
“那一生都没有说过一句硬气的话,温温柔柔的汉子,却那样地从容赴死,面对强权和压迫,不改其志。”
景子轲说着说着,也哽咽出声,“我景家大族尚是如此损失惨重,更不用说那些平民百姓了。”
“我其实一直都无法理解,明明战场那么可怕,明明打仗就是九死一生,为什么景家的先辈们还要执迷不悟,硬要闹得个死无全尸、后继无人的下场?”
“后来我才明白,”景子轲一字一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青山处处埋忠骨…”
景子轲朝着单肜亲切地笑笑,“下一句也是我送给你的回答——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是景子轲为自己量身定做的结局。
从很早开始,从现在实现。
他景家一族的满门忠烈,那无法安息的英勇亡魂,也是时候该瞑目了。
……
而在狄戎最后大局已定的殊死搏斗里,随着节节败退的气焰,单肜的脾气也是逐渐变得阴晴不定、疯疯癫癫。
那时常在军营里所传出的摔碎般噼里啪啦的奏响,算是揭开结局的尾幕。
大献王师的军队步步逼近,狄戎已是兵尽粮绝,再也无法与其对抗。
这无法改变的结局迫使单肜的脾性越发不定,甚至已经到了每天都要发疯的地步,无人能够阻止之下,倒只有景子轲总是在此时此刻毫无畏惧地去“安抚”。
那无动于衷以上帝视角冷眼旁观的模样,更是对单肜火上浇油,几次都是怒火攻心、六亲不认。
一次,他竟直接命人给将景子轲给擒住,手拿着匕首在景子轲脸上流连反转。
“景子轲,本王现在特别想割下你一个手指头,然后交给季明羡,你猜他是会为了你全军撤退呢?还是继续发起进攻?”
景子轲用舌头舔了舔锋利冰冷的匕首,笑道,“我猜你不敢割。”
单肜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可下一秒,他竟直接拽起景子轲的右手压制在地上,匕首狠狠插入地面,离小拇指只一毫之遥。
“景子轲,你试着求求我,或者朝我服个软,我就放过你。”
景子轲依旧无言。
“那你对我像对季明羡那么笑笑,然后抱抱我呢?”
眼看景子轲还是不言不语,单肜眼眶泪珠打转,“那……那你稍微把皱着的眉头放松下来,对我和颜悦色一点,这总行了吧?”
可惜景子轲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匕首在一瞬之间凝聚力量,最后刀光一现,割去的,却竟是单肜自己的拇指!!
全场愣住,就连景子轲都是眉头一跳,略显惊讶。
可单肜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捏起自己摔落的小拇指细细擦拭,递给身边的将士,道,“将此物送到季明羡那里,就说是本王给他的、关于景子轲身上的礼物,请他笑纳!”
言毕,将士颤颤巍巍地拿着这拇指离去。
不到一个时辰,大献王军收到以后,突然加快了进攻进程,好似都干了鸡血一般,恨不得今夜就将整个狄戎彻底拿下。
看到这种场面,单肜不住对景子轲好一阵冷嘲热讽,“看到了吗?你教了季明羡整整五年,护了他整整五年,他面对威胁,却是这样一个反应…”
“景子轲,你现在肯定很心寒吧?”
景子轲挑了挑眉,却道,“甘之如饴。”
王军在这般气势浩荡的势如破竹下,很快就攻下了狄戎最后一道防线,朝着单肜的大本营进军。
在如此兵临城下的战况下,单肜终于带着景子轲出了门;
外面,则是乌泱泱的一大片王军将领,将整个狄戎部落包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五年间,单肜和季明羡的第一次照面,也是这十年恩恩怨怨里,他们三人之间最后的了结。
其实说句实话,单肜还算是有恩于季明羡的。
他让季明羡在军队里得到发展,派给季明羡自己的精兵强将,让季明羡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逐渐成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彼此再见面时,却已是物是人非、你死我亡了。
匕首紧紧地钳制在了景子轲的脖颈处。
单肜大喊,“季明羡,想让他活,你就自己出来!”
不一会儿,士兵们缓缓低头让开一路,得以让高骑骏马的季明羡缓缓从黑灯瞎火的人群中亮相。
昔日还尚在襁褓的狼崽,终于在十年的奋力狂奔中历经无数艰难困苦,在披荆斩棘的漫漫长路中抵达山顶;
即使被荆棘磨练得浑身是血,也早已褪去了之前的稚嫩幼态,以无人再敢轻视的资本傲世群雄
', ' ')('地站在了最顶峰。
那生如蝼蚁该有的鸿鹄之志;
那命薄如纸应有的不屈之心;
在这场乾坤未定的逐鹿天下的游戏里,谁主沉浮,一眼即知。
在季明羡居高临下的扫视中,那双素来冷冽的眸子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他看到景子轲在不远处朝他微笑,一如当年。
季明羡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瞳孔一缩就是脸色剧变。
他那连尾声都破裂阻止的喝音,“不要!!”,也终是抵挡不住景子轲眼里的必死之心。
那前倾之下的脖颈终是磕上了紧挨的匕首……
电光火石之间,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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