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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城的夏正入盛时。
早上推送的天气预报说是有雨,结果一天了也没见下,日头好得很,就是傍晚闷热不已,看着是要下雨的形容。霍新安拿着手机坐在办公室里不想动,屏幕停留在周衡的消息界面,最新一条消息是一份邀约。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比这黏稠的空气还要更郁躁一些。
周衡说,你嫂子专门做了酱炖排骨,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霍新安不想去。他不想面对周衡,不想面对现实,不想承认有些事已然发生,可他在心里盘桓了一圈,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好啊,他给周衡回复道,下班就过来。
一直等到六点半,霍新安觉得晚上可能会喝酒,把车停在律所自己挤公交去了笠法家属院。周衡家他以前还在静山区法院工作时就来过,周妻的手艺很不错,酱炖排骨是她的拿手好菜,之前被他盛赞过,难为周妻这么久了还记得。
“啊呀,小霍来啦!”一开门,迎接他的就是周妻热情的笑容,“快,快进来。”
霍新安拘谨地点了点头,“嫂子好。”
周妻姓高,叫高晓静,跟周衡同届毕业,按理说霍新安也该喊她一声师姐,以前做律师,后来辞职不干了在私企挂名法律顾问,工作相对比较清闲。样貌有些平凡,胜在气质独特,温婉中兼有法律人的独立自信,听说那会儿也有好些个追求者,不知怎么的就给周衡追到手了,恋爱一年多就结了婚。
“老周你还不出来,一天到晚就知道待在书房,快看看谁来了?”
高晓静朝屋里扬声,周衡走出顶里头的书房慢悠悠地唔了一声,对霍新安点头致意:“来了?”
霍新安回他:“来了。”
“进来坐吧。”周衡走向书房,高晓静招呼两句就又回到厨房忙碌,霍新安别无他法,只得跟上周衡的脚步。
他在书房门口赶上了周衡,“师兄……”讪讪地抓住周衡的衣角,“对不起。”
周衡把那片可怜的衣角解救出来,温和地注视着他,“为什么道歉?”
“那天……是我喝多了。”霍新安不敢抬头看他,“脑子糊涂了。”
“那也不用你道歉,”周衡扶正霍新安低垂的脑袋,“想什么呢。”
他引着霍新安坐下,书房里没有茶水也没有点心,甚至连烟灰缸都没有,只有一堆书和一个周衡。霍新安紧张得手脚都要没处放了,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过整间屋子,书架二层摆着一个丝绒面的小盒子,很眼熟,是他曾经搁在手心里反复打量过、最后却连怎么送出去都记不起了的东西。
周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啊,那个竹节坠子,”微微笑了笑,“谢谢,有心了。”
霍新安便有了些隐隐的雀跃,“开出来的原石不大,刚够做个玉坠的……师兄喜欢就好。”
“嗯,”周衡双手交叠在膝头,望着霍新安,“我很喜欢。”
“……”这一秒,就这一秒,心脏简直要在突如其来的慌乱中停跳。霍新安错开了周衡投来的目光,外面厨房传来一声响动,大概是排骨焯过第一遍水,正准备入锅。
钟摆寂静地在顶峰坠落,转向下一个循环,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样的沉默不是周衡想看到的,他请霍新安来家里做客,不是要给霍新安难堪,更不是来等着听霍新安如释重负的道歉——他只是有一些话想要对他说。
“新安,”他从椅背上直起身,好像这样能与霍新安拉近一些距离似的。“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的确做得不够好。”
霍新安一怔:“啊?”
“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我没有。”周衡叹了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说就说了,根本不会妨碍到谁——但我,没有。”
霍新安一时语塞。
就像周衡想的那样,有些话现在说,已经太迟了。又或者,有些话以他们彼此的立场来看,无论什么时候说都会太迟。
“没事的。”霍新安在一阵茫然中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都过去了。”
那件事已经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小小插曲,在霍新安生命中浓墨重彩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褪色不见,他不能否认它曾经带来过惊涛骇浪,亦不能否认事件本身并没有那么凶险,就算他因此放弃前程、远走异地,也是他独立做出的选择,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
他猜周衡也是一样的。只是周衡什么都没有失去,而他失去了一切。
“不一样。”周衡忽然说道。“新安,不一样的。”
“在那天之前,我有无数个机会提醒你;而就在你走的那天,我明明看到了你的来电,却把手机调成静音,整整一天都当做没听见。”
“新安,你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霍新安整个呼吸都凝滞了下来。直觉告诉他周衡会说出一个他不想听到的原因,愣愣地望向周衡,他嘴唇嗡动着想要阻止那些话的继续,声带却好像被人卡住了,不能发哪怕一个音节。
“人去做每件事都是付
', ' ')('出和回报成正比的,我以前一直这样认为。”周衡缓缓说道,“直到——我认识了你。我乐于为你投入时间与精力,那会让我觉得很有趣。这样的状况与我坚持的理论并不符合,起初我是有困惑的,并且随着与你相处的过程与日俱增,它难以解释、自相矛盾。我曾试图去化解这种困惑,无条件的付出是不正常的,后来我才醒悟,原来单方面的付出之外,我正在期待你的回报。”
——“回报”。霍新安被这番衷言完完全全地吓住了,他感觉自己心里的秘密正被外力强行剖开,就算鲜血淋漓也停止不了这个进程,它不可控,可控的部分在周衡手里,那是根本由不得他的。
他不想再听周衡继续说下来,那会让他感到无与伦比的羞愧与难堪。他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说起这个,这些话正在揭穿他与周衡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明明可以不用揭穿的。维持现状不好吗?会很勉强吗?一定要更进一步吗?他能回报什么,周衡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所以我说,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是我。非常遗憾,这段思考占据了我太多时间,也许是两年,也许更多;我很担心最后会无可挽回,好在,你现在回来了。”
霍新安几乎要被这种难堪击穿了。周衡的话语一点都不锋锐,它清晰而有条理,甚至是温柔的、和善的、爱惜的。正是这种爱惜逼得他快要无路可退。他无助地望着周衡,想通过目光乞怜,却收效甚微,周衡的温柔里永远有着难以动摇的强势与坚定,只有他的退步,不会有周衡的让步。
那么他该怎样对周衡开这个口,说他根本给不出周衡想要的?
“当然,你不必立刻就给出答复。我会等你——我一向很有耐心。”周衡单方面宣告了限制期限,他十分笃定霍新安会给他回应,这份自信源于他对小师弟的了解,他只是想听霍新安亲口告诉他而已,这个要求看起来应该并不算过分。
在周衡期待的注视下,霍新安终于还是说话了。声带振动的时候霍新安怀疑嘴里正弥漫着铁锈味儿,那是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味道,从胸口一路延展,到发声时只余下了令人作呕的腥甜。
“对不起。”他说,“师兄……对不起。”
没有听到想听的,周衡皱了皱眉头,“是我表达得不够明确吗?”
“不,不是的,”霍新安语无伦次地堵住周衡,“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师兄……我那天不该喝那么多酒,我做了错事,我向你道歉。”
“新安,这不是你的错。”
“我道歉,但我也不想的,师兄我们能不能还像以前一样?我挨打认罚好不好……”
“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霍新安被周衡的低吼吓得一颤。
“……我是说,新安,你不用把有些东西太放在心上。”周衡撑住额头,“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要附条件,那我就直说了,其实我跟你嫂子……”
“你别说——!”霍新安像被针狠狠扎到一样,“师兄你别说。”
他一下子站起来,“我……我还有点事。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霍新安落荒而逃了,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高晓静从厨房里匆忙擦手出来,身上还带着浓油赤酱的香气,“小霍这是怎么了?”
周衡微笑着走出书房安抚妻子,“没什么,他们单位忽然有点急事。”
“真的?你别骗我啊。”
“怎么会,骗你我有好处吗?”周衡揭开酱炖排骨的锅盖,“真不错,还得是你手艺好。什么时候开饭?”
霍新安想起小时候溺水的经历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窒息与沉坠感正将他浑身上下悉数包围,却没有人来救他,就跟他那次溺水如出一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在周衡那里听到的,他所憧憬的家庭周衡拥有着,他所痛恨的婚姻周衡也拥有着,却都可能因为他而被击碎——不应该这样的,婚姻与家庭不是这样随意的存在,也不该因为他而消弭,那会让他恐惧,深深的恐惧。
他犯了什么错,要让他来承担这个沉重的结果?
沉闷夏夜里,暴雨忽至。霍新安望着外面骤降的风雨茫然拨出号码,直到对面接通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打给了谁。
“阿柏……”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哭,“你在哪?”
楼道里弥散着酱炖排骨的香气。霍新安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退进雨里,好像能够稍稍远离一些那属于幸福家庭的温馨气息。下台阶时没注意绊了一下,膝盖撞在水泥路牙上,他却忽然笑了出来,痛吗?痛就对了,只有疼痛能让他真切、让他清醒,什么付出回报,什么是非对错,都是借口,及时行乐的借口。
周衡于他,他于周衡,根本不必谈什么回报,从来就没有走到过那一种境地。
——真的是这样吗?
霍新安骗不了自己。暴雨裹挟着尘土打在他身上,他放空了自己接受洗礼,全心全意地去等待严柏。他想严柏会来的,一定会的。
严柏确实来了。跟严柏一起来的还有藏在衣服
', ' ')('里的冰糖葫芦,霍新安快被他气笑了:“不要告诉我,你就是为了它拖了这么久?”
“没有没有,糖球是我早上买的,本来想自己做,你说想吃外边卖的我就去买了,店面小,难找得很。”严柏把冰糖葫芦和伞柄一起塞进霍新安手里,抖开外套披在他身上,“雨这么大,怎么不进去躲躲啊?”
霍新安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拆开冰糖葫芦用力咬了一口。其实是不大好吃的,那层糖壳都被严柏的体温给捂化了,可他吃进嘴里,觉得这是他生平吃过最好吃的冰糖葫芦。
“阿柏,”他抬头笑了笑,严柏并没有注意到他眼角的泪痕,早跟雨水混作一堆了。“我们回家吧。”
做好的酱炖排骨被高晓静拿白瓷盆装了,格外隆重地摆在饭桌中央。外面一道惊雷打过,高晓静一拍大腿,“啊呦,小霍没带伞吧?别回头淋雨感冒了!”
“他那么大的人了,难道不会买一把?”周衡表现地并不很在意,“这会儿估计都上车了。”
他知道霍新安不是真的要走,只是不想见他。摆放碗筷时他看见窗外的霍新安了,只不过无论霍新安在楼下等谁,都与他无关。
然后他就看见了亲亲密密跟霍新安抱在一起的严柏。
周衡收回目光,对妻子笑了笑,“妈说想你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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