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傅母有心了。”王玫颔首道,“这自然使得。斋戒茹素这几日,卢傅母不妨也抄些道经,正好每天都一并给卢姊姊送去。我和阿实也很应该多抄些经才是。”
卢傅母望着她,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良久却是并未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深深一拜,便抱着包袱退下去了。春娘、夏娘将她送到楼前,丹娘则轻声道:“娘子,继室在元妻灵位前须得执妾礼,到时候……”
“本便是应该的。”王玫垂下眸。自从她学会了这个时代的礼仪,便很清楚再嫁给崔渊意味着什么了。且当初去家庙中拜见,将她的名字记入崔家族谱的时候,她便已经跪拜过卢氏了。此时做道场再次跪拜,也并无不可,就当是为了崔渊和阿实便是了。若心中始终持平等之念,无论跪拜任何人,脊梁骨也是不会弯的。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药王孙思邈师徒几个。他们虽然一天到晚都在不远的客居小楼外钻研各种茶叶药性,早已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但王玫能给出的单方茶、复方茶并不多。余下的,都只是她在后世听过的茶名,以及了解药草药性之后的构想而已。这师徒几人倒也不嫌弃,又兴致勃勃地帮她做起茶来。想将她想到的茶以及他们自己想到的茶,都一一变成实物,且辨明药性与疗效。
“听说你们要离开别院,去做大道场?”颇有几分鹤发童颜之相的药王推门而入,“老道就是道士,你们又何苦舍近而求远呢?”
王玫想象中的药王孙思邈是一位隐世而居的高人,也是一位心怀慈悲的名医。不过,真正接触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之后,她却觉得他更像是一位沉浸于医药之中的科学家,偶尔性情里也流露出几分老顽童的本色。
因而,平日与他来往的时候,她与崔简都并不太拘泥于世俗礼法。此时听了他的话之后,她也只笑道:“天天只见道长拿着药草苦思冥想,却不见做什么功课。也不知,道长可还记得做道场需准备什么?《道德经》又记得多少节?”
药王抚了抚长须,横眉竖目:“你这丫头,老道是道士,哪里能忘了《道德经》?便是几十年不曾做过道场,做道场都须做些什么,老道自然也是记得清清楚楚——”说罢,他眨了眨眼,退回几步:“也罢,你们去便去罢,将那些茶叶都给我们留下就是了。另外,老道出来得有些久了,正想着家去呢。你们的茶叶,老道暂时就带回去了。待做出了新茶,再让徒弟给你们送来,如何?”
“能得道长指点,儿三生有幸。”王玫正色,朝他行了稽首大礼。这几天,她跟随着这位老人,也学到了不少养生知识与做人之道、行医之道。虽说时日有些短,但她在心中也已经将他尊为自己的先生之一了。“只是不知道长仙居何处,儿若得了新茶叶,也好与道长送些。”
药王神情微松,笑了笑:“这些年,许多人都在寻老道,想让老道给他们诊脉,甚至于想求什么长生之法。这世间并非没有老道无法医治的痼疾,更没有什么长生之法。老道之所以长寿,也是因养生得当的缘故。只是他们不愿约束私欲,又想得长寿,哪有这般的好事?”
王玫微微颔首,很是赞同他所言:“有所得必有所失,便同福祸相依一般。”
药王接着笑道:“若老道将所居之处告诉你,说不得反倒是害了你。因而,我的徒弟给你们送茶,你们便将新茶叶都交给他就是了。说到长寿养生,老道见你以茶叶入药为养生之饮,才这般感兴趣。昔年有名医酿屠苏酒、茱萸酒、菊花酒,成了普天下众人必饮之物。这些药酒味道虽奇怪,却都有益于养生。而今又有这茶饮,若天下人都能饮得,也是一件惠及万民的大善之事了。”
王玫便道:“儿也只愿有朝一日,能见家家饮茶,人人都通简单的养生之法。其实,养生未必需什么贵重之物,山间许多野菜野花便可入药,亦可养生。”
药王点着头:“你说得很是,确实是个有慧根的。他日待你家的二郎君出世了,定要让他给我做徒弟。”
王玫不由得失笑了。这句话,这些天她已经不知听药王说了多少回。初时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可能不会再有孩儿。药王便给她把脉确定她已经调养了一年,再多将养些时候,便自然而然会有身孕。她欣喜之下,便许诺道,只要孩子喜好医道,必定送他拜师。药王便更是不屈不挠,让她答应从幼时便培养孩子对医药之道的兴趣,这才罢休了。
“药王放心,儿既然已经许诺,便不会食言。”
“好!有你这句话,老道便放心了。”说罢,老人便如轻烟一般,飘然而去。
王玫想起崔渊信中曾言,晋王李治欲前来拜访药王,便吩咐丹娘让人赶紧送信去长安。药王若想离开,恐怕谁也留不住他。李治若不能赶上这次机会,却不知下一次他出世又是何时了。若真待到她的孩子拜师的时候,或许便又过去几载了——世事沧桑多变,倘若错过他所求的机会,恐怕就再也无法转圜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道场中事
七月十五日一早,王玫一行人便离开山居别院,下了山坡,坐车沿着南山往南行去。她派人打听到的道观,正好在樊川附近。因斋醮、道场、祈福都十分灵验,在樊川的女眷们当中颇有几分名气。且那道观附近还有一座不错的尼寺,正好可供内眷们借居几日,直到做完道场为止。
马车行了小半日之后,便在南山脚下停住了。因将要正午,日头有些毒辣,王玫便放弃了步行登山的想法,改坐了檐子。许是香火鼎盛的缘故,这上山的台阶休整得很是宽阔平整,也有不少香客正拾级而上。崔家仆婢们最近已经走惯了山路,很快便抬着檐子到了那座她们欲借宿的尼寺中。
这座尼寺比洛阳长秋尼寺更大些,前后共有四进。前头两进建有各种佛殿、佛堂、佛塔、钟楼、鼓楼等,后头两进一为比丘尼及普通香客住的寮舍,一为招待贵客们小住所修的几个精舍院子。时至中元,想做道场的人家也很是不少,精舍里早就已经住满了人。王玫因使人说得晚了,只能住在比丘尼们腾出的寮舍中。
她先前出过家,住寮舍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觉得太过简陋难熬。倒是崔蕙娘、晗娘、昐娘都不曾住过这样的寝房,带着好奇之色打量了一遭后,也并未多言或者流露出不满。
王玫叮嘱侍婢们将寮舍里好生布置收拾一番,务必将休憩的床榻都安置得舒适一些。转头见几个小娘子神情自若,丝毫没有半分失礼之处,又有些心疼她们,安慰道:“蕙娘、晗娘、昐娘,也是我思虑不周,没能定得上精舍。如此,便只能让你们陪着我苦熬几天了。若是实在不习惯,你们便早些回别院去也好。”
“叔母放心便是。住一回寮舍,也算是一次修行了,没什么不好。”崔蕙娘笑着答道。
“姑姑住得,我们便住得,也没有那般娇贵。”晗娘也道。昐娘闪动着杏眼,娇憨地笑道:“以前去青光观看姑姑的时候,姑姑也是住这样的寮舍,儿早就想住一住了。”
王玫便微微笑起来,赞了她们几句,又让她们用过午食之后便去歇息片刻。至于她,先将王旼安置在自己隔壁的寮舍里,还须得带着崔简赶去那座道观。做道场的这些天,崔简都须得独自住在道观中,她一路上反复叮嘱着几个小厮与部曲注意他的安全。
“母亲放心,我问过家里的道长们了。做大道场,只需每天持戒沐浴,早晚跪拜进香就够了。中午我便会过来给母亲问安,也好教母亲不必为我忧心。”崔简道。
他所说的道长们,自然便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了。王玫没想到他竟然将这些事都问得如此清楚,便抚了抚他的小脑袋:“仔细想想,你跟着你阿爷在外这么久,定能照顾好自己。我也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母亲所说的,我都记着呢。”崔简回道,双眼中依旧充满了依恋。
母子俩带着仆婢,在葱翠的密林中,沿着青石板小道缓步前行。尼寺与道观之间,不过隔了个山头而已。一路走来,大概须得两柱香的时间。王玫带着崔简进了道观之后,便有小道童与执事道士前来迎接,直接将崔简带到了他们准备好的精舍里。
“母亲和姊妹们不能过来住?”崔简见这精舍有好几间屋子,忍不住问道。与这精舍相比,寮舍确实有些过于简陋了。他虽然知道母亲、姊妹们都能受得住,但他生性温和体贴,又哪里能坦然接受这般迥异的安排?身为博陵崔氏的郎君,哪有自己尽享安乐,却让内眷们受苦的道理?
“这是间道观,不是女冠观。”王玫笑道,“你当初尚且受得住风餐露宿的苦楚,她们又如何受不得这样的居室呢?”作为世家子女,自然便该无论身处何地都泰然自若。若纯粹只是娇养,反倒可能有失坚韧。她方才仔细想了想,也觉得这对于崔蕙娘、晗娘、昐娘而言,都是难得且珍贵的体验。
崔简认真一想,觉得颇有道理,便不再提此事。
而后,小道童与执事道士便请他去沐浴,王玫则在精舍里四处走了走,卢傅母盯着仆婢们将精舍收拾得妥妥当当。待崔简沐浴出来的时候,整间精舍便已经布置好了。他的寝房、书房、诵经跪拜的偏堂,小厮部曲住的厢房、倒座房,都安排得无不妥帖。
道观执事道士便又将他们引去做道场的第三进院落。香炉、黄案、祭品,样样都十分齐全。一位看起来很是仙风道骨的清癯道长将拂尘轻轻一甩,朝他们行了一礼。崔简便跟着道童走上前去,按着那道长所言,一一将所需行的礼、做的事,仔仔细细地照着做了。
王玫看了半晌,便回到那间精舍里,去诵经跪拜的偏堂给卢氏的牌位行了礼,又抄了一份《黄庭经》烧了。卢傅母不声不响地随在她身侧,默默无言地也抄了经。不多时,天色已经渐晚了,这头一天的道场却并未结束。
王玫实在等不到崔简,便只能先离开,回去尼寺了。那头还有崔蕙娘、晗娘、昐娘和王旼,她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且今日又是中元,走夜路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心惊胆战,她便只好在太阳未下山之前赶回去了。
转眼便过了几日,大道场进行得很是顺利。刚开始,王玫因担心崔简不适应,天天来往于道观与尼寺之间。日出即往,日落方归。到得后来,她见小家伙将精舍中事事都安排得妥当,坚持练武,抄经习字,又常与那些小道童说话解闷,便彻底放心了。于是,她在尼寺里供了几盏长明灯,每天带着孩子们认认真真地抄佛经,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天,王玫有些思念崔简,便带着丹娘、卢傅母等去道观探望他。本以为一切都像往常那般平平静静,待她到的时候,却见崔简精舍中那些小厮、部曲进进出出,看上去似是正在搬行李,显得稍有些纷乱。
“这是怎么回事?”王玫微微蹙起眉,问道。道场并未结束,且她也没有吩咐让崔简挪动住处,为何他们已经开始搬行李了?她瞥向旁边引路迎客的小道童,似笑非笑:“贵观便是这般待客的么?要将我儿挪到什么角落中去?”
那小道童呐呐答道:“因有贵客借住,所以须得腾出精舍来……”
卢傅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家小郎君刚来的时候,其余精舍里并未住满人罢?且小郎君来做大道场,可并未少给香油钱,如何能趁着娘子不在身边,便欺负小郎君人小力孤?”
小道童自知理亏,哼哧哼哧想要辩解,道观中的执事道士笑盈盈地走过来行礼,温声解释道:“因贵客来得急,只先请小郎君谅解,未能与娘子商量,是贫道等的不是。只是,若还有空下的精舍,贫道等又何尝愿意劳烦小郎君呢?而且,那些精舍中住下的香客更多些,不方便挪动。只小郎君这边人少,先安置到干净的寮舍中住两三日,待那贵客离开后便回精舍也便宜。此事是贫道等做得茬了,观主吩咐说,会再给娘子、小郎君多做半个月道场,并祈福祝祷,望娘子谅解。”
“真是欺人太甚!”卢傅母双眉倒竖,还待再斥责几句,崔简已经闻声走了出来:“母亲、卢傅母,听说那人因游猎受了伤,才过来休养几天。既然是伤者,让一让也是应该的。另外,母亲、姊妹们和二郎都住在寮舍中,只我住在精舍里,我也很过意不去。索性往后都住在寮舍中就好了。”
游猎受伤,又是贵客?王玫细细一想,心中微惊。这道观位于樊川附近,道士们也不知曾见过多少高门世族,眼界自是不一般。崔简这般的小郎君,不是博陵崔氏子就是清河崔氏子,他们也应该很清楚。宁可得罪五姓子,那贵客想必来头更大,定不是寻常的宗室子弟。莫非是——
想到此,她便牵起崔简的手,淡淡地对执事道士道:“既是我儿的意思,又是为伤者诊治着想,便罢了。只是,我儿年纪尚幼,贵观又不曾问询于我,确实是欺他年纪小了。我们博陵崔氏倒也不缺些许做道场的钱财,观主有心多做几日道场、祈福祝祷,我们也会施舍香油钱相抵。”
听得此话,那执事道士自是知道将这博陵崔氏一家都得罪了,不由得露出苦笑来,亲自带着崔家人去寮舍里安置下了。许是因有些内疚的缘故,道观里提供的寮舍倒也很是不错,稍微布置下来,连挑剔的卢傅母也不得不承认不比精舍差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