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是为了反抗强奸存在的。”
“诶!?”
返校的公交车上,金川听见姬清和的自白,大惊失色,小心瞄一瞄四周,观察其他乘客的脸色。
世上有很多只准做不准说的事,强奸就是其中一样。
还好。郊区的公车乘客少,姬清和念出那两个字的声音不算太大,没有招来异样的眼光。
姬清和进一步解释道:“如果没有美味,吃饭就只是为了生存,让食物强奸自己的口腔。”
怎么又说一次!
金川刚放下的一口气再度提上来,强撑笑意试图打断她的剖白:“你今天带了新工具呢!”
姬清和上次陪她去医院,只抱了一瓷罐豆腐,今天却提着套古怪的线轮。
“这是江魅借给我的收放卷装置,”姬清和摘下微潮的食品级手套,拨动一下滑轮,“线是我自己换的,我要找出最适合切豆腐的线。”
“原来如此,你打算在厨艺社的摊位上卖臭豆腐?”
下周校庆日,每个社团都可以在操场上搭摊位进行特色展示。
“不,是米豆腐——今年全球气候变暖,冬季来得太迟,自然发酵时间不够,所以我放弃了原定的菜品。做不到最好不如不做。”
也许这就是理想主义者吧,金川自惭地耸一耸肩,看见姬清和重新戴好了透明塑料手套,一只手拿起小盒中颤颤巍巍的豆腐,一只手摇着滑轮放线。
姬清和的手掌灵活地转动,托着豆腐以不同角度碰上绷紧的线,切口在豆腐光滑雪白的表面闪现,又顷刻愈合。
一分钟后,细线收回,立方体的豆腐依然是完整的立方体,静立在展平的掌心,仿佛没有经过匠人的加工。
姬清和张大五指,立方体倏忽四散,滑下指缝,散落的一个个小豆腐同样是完美的立方体,果冻质感的纯白骰子落入盒中,堆成圆顶锥体的小山丘。
而盒底半透明的豆汁中竟不见一粒碎裂的豆渣。
“成功了!”姬清和惊叫。
这下全车都向这排投来诧异的目光,数道视线在姬清和绝色的面孔上流连,没人看见她怀里的豆腐。
金川不懂做饭,自然不可能懂厨师的技艺,只是抬头看一眼姬清和满额细小的汗珠,惊讶于线切豆腐所需的力量。
线,豆腐,都是柔软的。
在摇晃的车厢里,用柔软切分柔软,还能不破坏柔软,姬清和手臂的肌肉里,有收放自如的力量。
“这样的豆腐,最好入味!”一颗汗珠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给沁凉的豆腐,撒上野番茄的汁水吧,铺满剁辣椒的辛香吧,沾染嫩葱段的绿意吧,让酸、辣、爽一起爆发在舌尖,分泌快意的津液。
主动地咀嚼,自愿地吞咽,这样才算活着。
“到时候可要好好尝尝大厨做的米豆腐。”金川看着姬清和灼灼的眼睛,掩唇笑起来。
“这只是份试验品。好想快点回厨房,去案板上复现一遍全套工序。”
试验……金川想起姬清和上次陪她去医院时的情形。
那时姬清和还抱着臭豆腐的培养罐,说要在医院里找灵感。
等金川进去做检查,她就抱着罐子在整个医院散步,这个科室门前坐坐,那个科室门前走走。
整座医院飘动着消毒酒精的气味,经久不散,走到哪里都像站在手术台上。然而不同走廊不同区域,空气中的酒精浓度其实大有不同。
姬清和要训练自己的鼻子,熟悉不同浓度酒精的气味。
从而提升对腌制食品发酵时长的把控能力。
也许就像作家取材练笔的过程?金川努力用自己的专业理解她的行为。
“众口难调,其实……只要有一两个人爱吃,我就满足了。”姬清和摘下手套,盖好盒盖,把收放卷上的细线擦干,放回身侧的挎包。
“江魅肯定爱吃。”
“是啊,江魅肯定爱吃。”姬清和笑了。
一笑过后,她终于从刚才的厨师状态回归,变回了金川容易交流的普通人。
“我羡慕你,也羡慕江魅,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特别是江魅。别人紧绷着求学求职,她好像是来旅游的,总有一种手握回程车票的淡定。”
“那你呢?为什么要一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听见这句,金川的表情一时僵硬,良久才说:“你知道我和江魅是怎么认识的吧?”
“看电影那天听了个大概。”
“说实话,如果那天她没有出手,我就算感觉到他没……没戴那个……恐怕也会继续做下去的。”
“为什么?”
为了真爱自由,为了早恋的叛逆,还是因为知道他爸在地方媒体做官?她想进电视台工作,早点租房买房,再也不要回家,永远不要回家……
念着一本大学却想当厨子的人是不会懂的。
金川回答不了,把视线投向窗外,看车道背离城市的繁华,往永恒的荒凉里延伸,开口讲起不相干的琐事:
“你知道我老家的同学在干什么吗?在纺织厂和电子厂干活,闷在屋头做家务……想不到吧,就是和咱们这些大学生同样年龄的人,放假回家,就见她们大着肚子来拜年,还有高中辍学已经抱上娃的。
我妈迎她们进门,大家一照面就说,金川啊,你长得真像你妈。
明明都是喜庆的话,却好像在诅咒——女儿总是最像妈妈,我照了十八年镜子,总有一天要回去,代替我妈,变成新的家庭主妇!
我做什么都觉得害怕。平时作业对完答案才敢上交,考试丢几分都怕影响绩点,别人说什么都赔笑脸……我怕松懈一瞬就要回去。”
“害怕就哭吧,哭完了,也许会发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姬清和轻声说。
金川捂住嘴,忽然就想哭泣,每次去妇产科,医生都骂她乱吃药,吓她说将来会演变成乳腺癌。
有可能得癌的是自己,她却下意识地冲医生道歉。
内分泌失调影响情绪,可她面对陌生的医生都能继续装笑,面对帮助自己的朋友却满腹牢骚,真觉得自己是个烂人。
也许每个在现实中挣扎的人,面对理想主义者,都难掩内心的卑鄙——想逼她承认理想是傻的,无奈是真的,以此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金川再次想起姬清和的话:没有美味,吃饭就只是接受食物的强奸。
如果不能做最想做的事,做其它任何事都没有区别,都是在被社会的需求强奸。
都是为了生存,自愿卖身给社会。
理想主义者就是想清这点后,不接受强奸的勇士。
她做不到专注于理想,所以像个无头蚱蜢,一会跳进男友的怀抱,一会跳进电影社团的交际,自以为有所依仗,看清了利害得失,其实呢?她还有没有机会拒绝强奸……
跟江魅搞社团,是她最疯的一次,还是最清醒的一次?
“到站了。”姬清和戳一戳金川,抱起豆腐往车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