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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耘没想过真相会是这样的。
她没有想过,李叙一身万丈光芒的背后,是无止尽的囚禁与暴力组成的牢笼,也没想过承受着这样黑暗的他,竟有办法扛着包袱负重前行,继续在镜头前展现笑容,活成人人称羡的模样。
镜头前的李叙,观眾喜欢的李叙,世界眼中的李叙,全是李麟一手打造出来的假象。
官方资料上说他十月十日生是假的,喜欢白色是假的,喜欢吃甜食是假的,喜欢足球是假的,喜欢听爵士乐是假的,外国艺术硕士学程的文凭也是假的。
所有关于李叙的一切,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李麟把所有能受人喜爱的特质以及粉丝的期望与想像,全加诸于李叙身上,说那就是他该有的模样,折断了他的翅膀,却还要他飞翔。
人们眼中的李叙,只是一场骗局。
那全都不是他。
孟耘心里受到的震撼并不少,思绪却意外地冷静。
她看着载浮于谎言之海上的男人,看着他亟欲渴望解脱的眼神,平声反问:「所以你死了,骗局就结束了吗?人们就会知道真正的李叙是什么样的人吗?」
空气沉静一瞬。
李叙狠怔,眸光剧颤,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呼息凝滞。
孟耘没有就此止住话,而是把被忽略于盲点后的事实全摊开在他眼前,「不会。大家只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真相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浮出水面,而是永远石沉大海。」
「这样不是反倒顺了他们的意吗?」
夜幕沉暗,月色熹微,零散的光点落在女孩子清亮的眸里,渐渐堆叠出轮廓。随着时间推移,男人终于能够看清此刻驻留在她瞳孔里的是什么。
她眼底之所以有倔,全是因为这个。
她不想顺了这世界的意。
如果你问孟耘,记者的天职是什么,她能够眼也不眨地背出採访守则上所有定义。
报导新闻应正确、客观、详实,不可为竞争压力而伤害报导之正确性。报导应力求人、事、时、地、物等基本资讯之正确,记者并应负担主要之查核责任。
新闻切忌捏造、窜改、扭曲、不实之陈述,记者应立场公正,摒除个人好恶。
记者应维持专业精神,公正报导事实,提升阅听观眾对于报导内容之信赖。採访工作进行过程中,应尊重受访者之意见与感受,建立互信关係,并避免利害衝突或有违信誉之行为。
记者应秉持媒体伦理,不得盲目追逐新闻而不自觉,对独家消息应保持客观中立之态度,重要性越高的新闻,越应严谨查证。
记者对于新闻之操作应保持警觉,不应随之起舞,倘传闻与指控涉及重要人物,应谨慎以待,同时考虑新闻之重要性、时效性、指控本身是否具体、提出指控者之可信度等因素,并应请求上级长官对于是否发稿作出裁示,谨遵执行。
记者应以正当手段取得消息、照片等报导材料,不宜为挖掘新闻而擅入未经许可进入之场所,不可偷窃文件或其他资料,不可窃听或以其他方式侵犯第三人之权利。
记者对所撰报导应担负责任,不主动报导、挖掘八卦新闻,并应避免成为名人或爆料者利用宣传之工具。报导内容涉及他人名誉时,务必平衡报导,使被指涉者有说明澄清之机会。
但如果你问她,这些原则你守住了吗?
孟耘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一项也没有。」
她出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nextnews,当时她还只是二十二岁的年纪,什么也不懂,上司让她跟着前辈到处跑新闻,她就点头说好,带她的前辈让她在寒流来袭的冬夜独自蹲点,天亮了再去旅馆叫醒他,她也乖乖照做。
她以为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她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报导她想让世界知道的真相。
但她失败了。
她败给了现实,败给了点阅数,败给了触及率,败给了绩效,败给了薪资,败给了帐户馀额,败给了真实社会里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各种数据。
开始工作了以后,她才发现,生命不过是被数字量化的客体。
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的灵魂是高尚的。
出了事故,所有人只在乎数字,死者几名,伤者几位,年纪最小的罹难者几岁,能报导出来的数字越耸动,受访者说出的故事越煽情,呈现在流量上的数据就越漂亮。
没有人在乎事故怎么发生的,肇责应如何归属,相关规范是否须检讨修正。
报导错误了,消息疏漏了,就潦草地发一篇谁也不会点进去看的更正啟事,连道歉的声明稿都有范本,每一回出错,就只是把范本最后的署名换过,不带任何真心与歉疚。
没有人在乎不值钱的真相。
「我爸要是知道我变成了这种记者,大概会气得从奈何桥上跑回来骂人吧。」
孟耘低笑,眼底是浅淡的自嘲。
她也想要坚持理想,坚持初衷,当一个坚守职责的记者。
', ' ')('她也想去报导那些她真正认为有价值、该让观眾知道的新闻,而不是成天跟在有道德瑕疵的政治人物身后,想方设法地挖掘更多隐私,或是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然后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守株待兔,等待他们露出马脚的时刻到来。
但如果不报导这些,她哪里有办法在这么竞争的圈子里生存?当连生存都成了难题的时候,她还能拿什么去谈信念和抱负,或是理想与初衷?
她不想顺这世界的意,现实却把尊严狠狠踩在地上,逼着她走上从前最抗拒的路。
女孩子把啤酒罐凑到嘴边,吮了一口,明明是笑着,却眉头紧皱。
李叙安静地看着她,想着这不晓得为什么变成坦承大会的情景,忽然有些想笑了。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却在理应狂欢的夜里,相互揭露彼此内心的阴暗。
她甚至还问他家里有没有酒。
男人勾唇,轻摇了摇头,觉得为了她一句话就下楼买酒的自己也挺荒谬的。
孟耘见他一个人不晓得在笑些什么,困惑地看了一会,馀光瞥见他最初拿去的那罐啤酒连开都没开,不禁拧眉,「李叙,你为什么不喝?」
「我不喝酒。」
「为什么?」孟耘不解,没等他回答,又说:「啤酒一个人喝多无趣?你陪我喝。」
语落,她伸手拿过他手边的啤酒,俐落地开了罐,递上前。
李叙微笑重复,「我不喝酒。」
「为什么不喝?」孟耘实在不能理解,自座位上起身,越过餐桌拉起他的手,直接把酒塞进他手里。「你拍了这么多戏,难道不晓得这种时候就是要喝酒吗?」
男人垂眸瞥过圈着自己手腕的小手,有浅浅的温软漫漶于肌肤之上。
他略略抬眉,心想这人平时来了以后,若是碰上他在家,也就打声招呼就逕自去忙,利用关係表现得明明白白,所有的礼貌客套都仅止于通讯软体上。
见了面,她几乎不和他搭话。
如今,她不只说话了,还动手了。
李叙轻笑,口吻听着轻浮,「你知道戏里一对男女喝了酒,最常发生什么事吗?」
「上床啊。」孟耘早过了不諳世事的年纪,甚至抢过主导地位,话说得比他还强势,「怎么?你是要跟我说,不喝是为了我好,在保护我?还是怕我霸王硬上弓?」
女孩子的态度异常轻佻,李叙敛下笑,眸色沉了几分。
微醺与清醒的视线在空中相会,有无形的烟硝冉升,谁都没有移开眼,暗地里较劲。
良久,他说话了。
「孟耘,你不是那种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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