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敛衽,单膝触了下地,以示谢恩,皇帝摆了摆手叫罢,“军机处那几根老油条见天儿总爱跟朕叫横儿,你在,也好跟朕心齐。”
敬亲王比谁都激动,揪着一太监,屁股上跺了一脚,“丫没个眼力界儿的,癔症什么呐!还不赶紧上畅音阁回话去,就说咱们三爷留京入了军机了。”
那太监捂着腚,捣着头忙奔出殿外去了。这边了却一桩心事,皇帝终于肯稳下心喝茶,拨了拨茶盖说:“刑部人满为患,入秋那时候他们部里上奏了一份狱囚的名册请示减刑赦免,朕一直压着没批复,其实是打算把这部分人迁往关外,毕竟都有前科,不安定的因素太多,再者关外大都是军兵军属跟充军的罪犯,辽东都指挥使对付这些人也有门路。”
移民关外,是朝廷近一两年一直实施的决策,皇帝这么决定并不令人意外,不过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这批人加起来统共有一百来号,押送起来不算容易,你们看派谁接这趟差事合适?”
敬亲王凑着下巴琢磨半晌,拎出个人来,“您瞧包苏德这人成不成?”
魏尚闻见这话都替皇帝皱眉,敬亲王福晋是蒙古旗下人,孛儿只斤氏,简姓为包,包苏德不是旁人,正是他嫡亲的大舅子,朝廷派遣外差,走一趟回来这身价立马就见涨了,若能讨顶花帽子,得件黄马褂,人前可就出头了,好事儿紧着自家人先来,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准的。
敬亲王脸皮厚啊,压根儿不在意旁人怎么瞧他,况且人理由也很充分,“苏德在山东布政司呆过两年,北面的庶务他都熟悉,过去交接起来也顺手。”
这倒是实话,辽东关内关外目前还归山东所管,上下共用的基本是一套章程。
因公徇私也是常理,敬亲王平时监管宗人府,衙门里点个卯就下职,态度那叫一个惺忪,不过触到关节问题上,向来不含糊,他举荐的这个人选目前看来合适,也不是不能考虑。
皇帝思较了一下道:“先这么定下,随后朕再安排其他人手,年后就集结人马出关。”
一上午谈妥不少事,时光就这么打发了出去,晌午太皇太后跟太后验完戏,设宴畅音阁,邀请哥儿仨前去。
出了殿,天有些放晴的意思,雪毛纤细,下得不那么急了,丹墀下千门万户遍染霜寒,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人探手伸出檐外,雪粒儿跃在指尖遍体生凉,茯苓在身后喊她回头:“姑娘,老太太请你进屋去呢!”
湛湛缩回手拢在一处搓,边搓边回身:“这场雪劲头可真够大的,下个没完没了。”
茯苓忙追着扑落她背心的雪花,“抖落干净再进屋,仔细沾了湿气,要被冻着的。”
一路撒着雪进门,满满当当坐了一屋人,打眼一瞧,郝家太太也在,似乎专等她了。
湛湛懂规矩,见礼先见外人,近前先为郝太太添口了茶,再跟家里人寒暄。
廖老太太探探手招呼她坐下,“人都打发走了?”
湛湛道是,“说是过两天再来。”
郝太太笑道:“瞧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湛湛刚忙着呢?”
廖氏笑道:“看你说的,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家都欢迎。她能忙什么?瞎忙罢了,是庄子上的几个庄头今儿过家里来交租,我这不是犯懒么,让湛湛帮我支应着。”
宅门女人聚在一起就爱聊持家的门道儿,郝太太道:“年前这阵子正赶呢,今儿来这户明儿来那户,整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家里有个闺女就是好,遇急还能帮着你看家,我们家那几个大老爷们儿可指望不上,只晓得张口要饭吃。”
廖老太太摆摆说:“那可不一样,男主外女主内,爷们儿家的在外,是给家中争门脸儿的,说到这,还没跟你们家道喜呢,听说大爷奉了皇差,年后要出行外省,瞧瞧,多有出息。”
郝太太半忧半喜,“都不是外人,我就委实说,得万岁钦点是禄星高照,挣破脑袋也难得的福分,可辽东那地方流寇居多,哥儿走这一趟,真教人操心。”
廖氏劝她放心:“郝晔这孩子我瞧得真,这差使难为不着他,你就擎等着自个儿家运旺腾罢。”
“……爷们儿家的,是不能过分在家呆着,得出门多闯练,不过这一来二去的,没得把俩孩子的正经事儿给耽搁了,湛湛这孩子咱们家是真心瞧上眼的,若是能早日结成亲家,也是哥儿的福气……”
郝晔年后奉旨押解特赦囚犯北上的消息,湛湛也是刚知道没多久,她跟郝太太一个心思,惊喜之余只剩下担忧了,捧着茶盅怔怔坐着,茶气在睫毛上缓慢凝结成露水,半晌听到有人唤她才醒了过来。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儿?”郝太太笑着询问:“家里老太太做梦都想讨你回家做孙媳妇儿去呢,这回可没跑了,到咱们家,我也拿你当亲闺女疼的,怎么样?今儿就随我回家里去罢?”
湛湛原本不认生,可也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手里绞着帕子抬头看廖氏,“我可做不了这主,没得回头我额娘落人笑话,活活养了只白眼儿狼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想完成这么一个,感情依稀产生之时,然后先婚后爱的故事。
第13章 情深不寿
一屋人听了这话都乐,湛湛又拎壶添了一圈茶,郝太太拉过她的手背亲热拍了拍,冲笑老太太笑道:“我们家要是有这么个贴心的闺女,指定跟您的心境儿一个样,总舍不得嫁呢!”
再不舍得,女大当嫁,总有放手的一天,郝家聘姑娘的态度殷切,自己家这边总端着,礼数上怠慢,情面上也说不过去,老太太用眼色跟廖氏打了个招呼,回过脸笑道:“湛湛这孩子孝顺,总想着再多孝敬她额娘一些时候,家里可留不住了,没得呆成老姑娘,回头倒了行市,就打发不出去了。”
郝太太笑着接过茶盅,“那刚好,我们家倒落了一大便宜......”
话至此,两家终于把心思照应明朗了,湛湛的婚事就这么被提上了日程,定在正月里过聘。
期间郝晔公务繁忙,俩人一直没通气儿,除夕再碰面时,湛湛也没觉着有多尴尬,她沿着既定的路线长大,提早就知道会有一个人在中途等他,好在对方是郝晔,人好儿不烦人,跟他走完余下的路,应该不会是太大的难事。
来的时候,连绵数日的大雪将停,她正立在二门前贴门神,翘首垫脚,像雪丛中凸显的一支独梅。
他拿过她手中的糨子毛刷,赶她到一旁去,湛湛坐在门墩上,双手举着下巴瞧他,小的时候不觉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郝晔突然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凡事都爱替她包揽。
他侧过脸回看,眼眸粲然,像两轮艳阳,能把人烤化了似的,“别淘!那上头凉,仔细冻着身子。”
“哥哥,”她私下里就这么喊他,不掺杂任何头衔名分,亲昵得能把人甜透了,“你在家也这么勤快吗?”
见她赖着不动,他三五下地在门板上唬了糨子,两张门神往门上一竖,转手就来牵她起身,湛湛摘净他指尖凝结的糨糊,又把他挽起的袖子放下。
他垂眼看着,任由她忙活,等她帮她扎束好袖口,反掌将她的两手裹在了一起,“搁家里,我懒得出奇,能把椅子腿儿坐瘸,这不到你跟前儿,才想起做好人来了么。”
湛湛大臊,忙挣开手背在身后,冲他瞪眼睛,“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算什么的。”
郝晔笑着刮他鼻头,眉梢间朗然扫过一阵细风,“倒跟我论起亲疏来了,到底是谁先招的谁?”
湛湛抬手去挡,却被他拿住了腕子,她下意识地往回抽,却被他攥的更紧,郝晔拨弄着她腕间的蓝晶手串,眉头紧紧拧起,“这玩意儿在哪儿淘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湛湛努努嘴儿说:“别人送的,我都戴了一年了,您瞧瞧这珠子是什么成色?”
他二话不说,瞬间将其抹了下来,湛湛一愣,忙反应过来去追,郝晔细高挑儿的个子,扬臂举得更高,她垫着脚也够不着,“你告诉我这手串儿是从哪儿得的,我就还给你。”
湛湛跳起脚,尝试了几下还是够不着,哭丧着脸只得作罢,“您好奇这玩意儿做什么呀?其实这是诚亲王的物件儿,上回借宿我玛法府上,碰巧我那槽子糕做得合人胃口,得赏得来的。”
“所以你就送他荷包?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可见欲,使心不乱”吗?”
这是郝晔头回跟她重口气说话,莫名其妙的,湛湛摸不着头脑,“您这话说的我不明白,人家是宫里头的王爷,打赏我敢不接着吗?荷包也是人管我要的,说这叫礼尚往来,怎么这事儿到你嘴里过一趟竟然不光彩了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