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1 / 2)

皇帝没即刻回应,而是端了茶盅,呷着茶把问题抛给了两广总督,“依你的估算,广西,广东合在一起大概需要多少灾款救助?”

周广域额头微微冒汗,躬下身道:“回皇上,一千万两。”

此话一出,军机处值庐内炸了锅,争议的焦点无非在于两广总督口中数额的巨大。

郝中堂质问,“救助款项的拨调可不是平地扣饼的事儿,不知周大人索要的这个数目可有具体的评估参详?”

周广域道:“那是自然。”这时皇帝接口道,“两广事关涝灾,申请救助款项资助的评估造册在朕手里,朕昨儿晚上已经看过了,现在由各位好好研究研究。”

梁仙儿从他手旁接过一本书册,递给军机内阁大臣们轮流传阅。

周广域在一旁解释道,“今年汛期,湘江、桂江、洛清江、蒙江、北流河、左江支流明江、桂南沿海多处河海泛滥,大部乡下郊区受灾严重,灾后重建涉及农田被淹没,百姓无口粮,房屋被冲毁,百姓无地方安身等诸多因素,这一千万两绝非臣口说无凭,各位大人详细了解我两广河道还有其他各道上的对灾情的评估便可得知。”

册子传到了诚亲王的手中,他略略翻看了几眼,皱眉提出了疑问,“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广西钦州灵山这地方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景隆三十年,先帝爷还在位时,灵山修筑河坝防汛,我在被派往藏区之前曾经到灵山河坝上监过几天工,当时灵山的人口大概有七万户,总计三十万人口,周大人的评估册上记载灵山受灾房屋大概有十五万所,即便所有灵山百姓的房屋都因洪涝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这个数字未免也太过夸大了吧?”

若不是诚亲王有过出省当差的经历,其他军机内阁就是再看也看不出他们两广评估灾情的制册上有什么名堂,到底有多少灾民,多少田地房屋被淹践,还不是由他两广总督一人说了算。

现在可好,被明眼儿人一下子戳穿,这册子上的其他数据在众人眼里仿佛也不真实了,这两广总督分明就有造假的嫌疑!

面对众大臣怀疑的打量,周广域倒是毫无心虚的表现,“三爷您说的是七八年的事情,这些年来,大邧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人口自然有所增长。”

“之前七万户,”诚亲王依旧凝着眉,“七八年的光景,就能翻一番?飙升至十五万户?”

另外一名军机大臣也附和道,“大邧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假,可天灾难挡,每年因旱涝蝗灾死伤的百姓惨重,广西连年是洪涝的重灾之地,人口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明显的增长?周大人怕不是虚报灾情,想要从朝廷这里分拨走更多的银饷?谎报灾情,骗取朝廷救资什么罪过,您不会不清楚吧?”

这就是很严重的指控了,周广域一舌难抵百口,众人包围夹攻之下,面露倾颓之势,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

混乱中郝肃朝向皇帝行礼道,“臣等以为两广总督周大人的造册尚存疑点,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端茶的杯盅落在了桌子上,掷地有声,瞬间制止了殿中的争执,“事关黎民百姓的安危大事,朕相信两广总督的造册,也恳请各位相信自己的同僚。”

堂下立马又是哗然一片,这么显而易见的纰漏,皇帝居然睁着眼睛就给忽略了,而且还为两广总督帮说,“请皇上三思!”的话众臣齐声呐喊,轮番演说,皇帝仿佛和尚打座,横竖就是不为所动,渐渐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呷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皇帝不是个昏君,两广总督拿着漏洞百出的造册就敢光明正大的张口要钱,皇帝非但没有责难,反而有意成全。

这说明什么,很可能这一千万两压根儿就不是两广总督主动申请,而是皇帝主动要给。众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印证了各自的猜测。虽然暂时还不确定皇帝为何要给广西这般大的救援力度,但若是皇帝执意如此,他们再劝也是无济于事。

诚亲王的视线穿过一室寂然接触到了皇帝的目光,他想从皇帝的眼睛里找寻到这番决定背后的原因,却是无终而返。

皇帝冷淡的瞥开了眼,打断了他的询问,回眼看向两广总督道,“这笔款项拨给你,朕希望你能落到实处。”

周广域端着官帽垂首,“皇上放心,救济灾区百姓,并非泛爱博施,也并非随缘布施,务必要以亲眼所见为主,广泛的搜寻受灾人家给以周济,每一口粮,每一根木,每一两银都必根据朝廷的造册发放使用,确保最大范围的救助,尽量避免灾民被遗漏的状况。这一千万两,每一分每一厘,两广务必落到实处,如有剩余的款项,届时尽数归还朝廷。”

这番保证让众臣工心中稍稍放下些心,却仍打消不了皇帝对如此广西偏重的疑虑。

皇帝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起身径直往值庐外走,经过内阁首辅郝肃时,放缓了步子道:“你们内阁起早拟旨吧,尽快跟户部对接拨款。广西的灾民们等不了太久。”

郝肃俯身,身后众人也跟着垂首望着他出门,值庐外的守门太监进门,寻常一句:“恭请大人们散朝了。”

诸位臣工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陆陆续续往殿外走,经过两广总督时都是鄙夷的一眼打量,诚亲王路过,态度倒是很平和,“周大人何时进京的?之前朝内也没听说两广总督要入京的消息,可见皇上的保密工作做得好。”

周广域道,“臣跟皇上有商量,不便多给三爷透露,不过请三爷放心,臣做事坦荡,无愧于自己的良心,这一千两银子也不会乱糟蹋。”说着拜个手,“三爷留步,臣先走一步。”

这是不打算多聊的意思,诚亲王也不强人所难,一颔首放缓了步子,容他走远,这边郝肃跟了上来跟他齐肩,道了句“三爷”问候。

若谈政务,两人时而在军机处搭上话还有得说,私下里的联系认真论起来有些尴尬,毕竟这位内阁首辅是郝晔的父亲,而郝晔跟湛湛当初定过亲,他算是截了人家的胡,不然眼下他身边的郝中堂就是湛湛的公爹了。

郝肃作为长辈,为官的各种行径深受百官敬佩,允颀对他还是很认可和尊敬的,郝中堂跟他攀谈,也属于对小辈关照的口吻,“三爷成亲之后,日子过得应该合衬心意吧?”

诚亲王脸上挂着谦虚的笑,甚至还有些羞意,“劳中堂大人挂念,晚辈府上蓬荜生辉,您家里上下也都吉祥?”

郝中堂驻足,诚亲王也跟着歇脚,他拍了拍他的肩头,“看到三爷,臣总会想到郝晔那小子,可惜他没三爷那份福气,湛湛是个好孩子,打小儿家里老太太,还有内人就把她当孙儿媳,儿媳看待的,也是两个孩子没缘分,也罢,毕竟是过去的事情,臣相信三爷也不想因为此事影响两家人的感情,说开了就好。”

这一巴掌的力度虽小,诚亲王却觉肩头万般沉重,他能察觉出郝晔对湛湛的真情,却不想郝家上下都对他的福晋如此看重,怎么说呢?就是突然之间有了危机感。

“中堂大人放心,”他微笑,笑里有些发虚,“我跟郝领班很早之前就把话说开了,既然湛湛入了诚亲王府,做了我的福晋,这世上就绝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待她更好的人。我不会跟他计较上次那一拳的。”

郝肃有些意外,点头道,“你们俩自个儿能把矛盾解开最好,臣是觉得他也该放开了。一跟他提起结亲的事情,他就起火上头……”

允颀这会儿的心头有些乱,坚持不住再跟他聊下去,匆匆道了声别就拐道走了。郝中堂不明白他什么事儿至于这么急,摸摸下颌的长胡只身往园外走去。

八月的天,如果不刻意避开日光,那股灼烧的劲头能把人淋的大汗滂沱,到了绿荫轩廊庑下,才有阴凉包裹上身。

穿过游廊到了跨院边侧,望见正殿廊间里的那抹影子,允颀心头的热燥才彻底被安抚下来。他还记得见她的第一面,是在乡下她的外祖家,古旧的房屋前,她浸在晚阳的余晖里,耐心绣着千层底。

同样的身姿,手里拿着针线来回穿引,把一晃两年而过的岁月串在了一起,给她平添了一份成熟婉约的余韵。

只要他出现在附近,不管步子蹑得再轻,她很快便能注意到他的存在,之前是趴在栏杆上眼巴巴的望着他走近,自从过了“明玉溪”那晚之后,她就转变成了相迎的姿态,扣着手腕娴静端庄的立在阶前等他了。

有片刻的恍然,站在高处的她像高原藏族的姑娘,只等他走近,为他献上手中的哈达。

湛湛满眼的欣喜,待他上阶猛的把她搂住以后,变成了惊讶。

“湛湛,”他用力把她嵌在胸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都不要离开我。”

“王爷这是怎么了?”她笑着,“我离开王爷做什么呀?”

“你先答应我,”他脖颈贴在她的耳根处,仿佛把整个魂魄都靠在了她的肩头。

“我答应王爷。”湛湛捧起他的下颌,询问道:“早起儿出门那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王爷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在军机处受刻薄了么?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从前是她依靠他,现在他难得也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到她怀里寻求安慰了。

得到她的承诺之后,诚亲王的神色才缓和下来,胸前的龙头绣焕然一新,不像方才那般颓然了,“现在政务上有些事情,皇上不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的预先告知我了,这里头到底什么有什么名堂,很难琢磨。”

湛湛听他讲说完上午在军机处皇帝议会的情形,遗落在她袖头袍身上鲜红的丝线也似乎失了色,诚亲王口气失落压得她也有些胸闷。

方才还明媚倾洒的日光,片刻间化作了天边纠结的云雷,乌云密布沉到了屋檐下,压在人的眉心。

帝心难以参透,倘或再遭了皇帝的冷眼,那么随后的天威便更加难测了。只要她一天是诚亲王福晋,皇帝忌惮云南总督,就不会对他这位弟弟彻底敞开心扉,这是个难以调和的矛盾。

“王爷是在担心那一千两银子的去向?”湛湛靠在他的肩头,“我总觉得是自个儿拖累了王爷,如果不是马佳氏,不是因为皇上对云贵总督存有戒心,皇上是王爷的哥哥,这么要紧一笔钱的裁定,一定不会搪着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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