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地一下,箭翎子擦着嘴角飞出射中了树身上的一枚树斑,换他为她叫好儿,她扭过头来又一次撞到了他的肩,不过这一次两人都站着,他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个头刚到他的腰际,现在她十七岁的额头探着了他的肩,他也有了经验,不再穿冰冷的铠甲陪她一起射箭。
叶子飘下来落在她白净的额头上,他伸手摘了下来,目光接触的时候,闵兮眼睛里有了躲闪,年幼时的脸蛋上是高原红,现在的脸上是羞涩泛出的红。
她觑眼瞧他,他弯下腰收拾箭囊,闵兮有些失落,她喜欢上了他,可能也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而已。
她一箭又一箭射着,“等我回西藏了,一定找桑格哥哥较量较量,瞧瞧到底是谁厉害。”
她经常提起桑格,“达木头人打小儿就想让桑格哥哥娶我,我喜欢他,他却喜欢平措头人家的姑娘布赤,我哪里不如布赤好了?”
他聆听她自言自语,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这让他无端感到失落。
成长的过程中闵兮明白了平南王府没落的真相,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他的身世,两人坐在宝蕴楼后侧一处废弃宫殿的城檐上,她的小皮靴变成了花盆底,满头的小辫子被打散,梳成了两把头。
唯一不变的是她眼底的波澜,一直满含温情的望着他,遇到他休沐的时候,他们可以这样聊一整天也不觉得疲困,从日出到黄昏日落,再到夜幕星河。
“他们都说我阿玛额娘是被发配到边疆去的,好像在藏区生活是多么丢脸的事儿,可是你知道么,高原的风光很美,就像你的隆宗门一样,它虽然不是正门,却跟乾清门一样巍峨气派。”
她侧过脸望着他,轻轻的笑,“我们高原有雄鹰,你们京城有白鸽,它们一样漂亮,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它就是怎么样的。”
他的人生是一汪污水,她的笑是那束明媚的阳光,照亮他的心檐,使他世界里的那些肮脏污秽都沉积下来,荡涤干净。
再后来,诚亲王夫妇回京了,谈论起了闵兮的婚事,让她嫁给桑格,恳请皇帝赐婚。
她冲进养心殿,跪在地上大哭一场,“桑格喜欢布赤,我也不喜欢桑格,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
诚亲王就这一位宝贝闺女,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怔着两只眼儿忙去哄,“你们自小儿在一起玩儿,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原来是阿玛好心办坏事儿了!”
闵兮揉揉眼睛道,“我回京后就一直跟希珉哥哥一起玩,要嫁也是嫁他!”
好说歹说,总算把自家姑娘哄出殿了,皇帝说坏了,“平南王家的遗子,这女婿,你能瞧得上么?”
诚亲王唉声叹气,愁啊,回家问福晋吧,皇帝不想兜揽他,事事问婆娘讨主意,什么德行?
闵兮红肿着眼睛,来隆宗门上找他,门上的侍卫告诉她,尚希珉请长假了,随后可能要调任了,她躲在崇楼后面呆呆地望着檐顶哭,哭到泪干了才离开。
他一定是听说了她上养心殿撒泼的行径,他不喜欢她,就这样拒绝了她。
希珉去向九门提督大人求助,“请都督把晚辈调回步军营。”
郝晔撂下手中的茶盅,“最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这个原因么?你不喜欢闵兮?”
那样的姑娘谁会不喜欢,他没有承认不喜欢她,只道,“我配不上她,兮兮值得更好的人来照顾她。”
郝晔很想抽他,“乳名儿都叫上了,你还磨蹭什么呢?一个人的品格不是由他的家境背景来决定的,你说你不配,其他人谁配?你让闵兮嫁给其他人,你甘心么?”
他说他方才是口误,提督大人让他滚,“我怎么教导出你这么个孬种,一步之差就是终身的遗憾,你回去自个儿认真想想吧!”
他闷在家里想了三天三夜想不出什么名堂,假期到了,重新提起跨刀当差,下值了准备到崇楼后厢透透气。
他的脚下顿住了,她站在崇楼殿檐下,流泪望着他,原来她天天都在这里等他,他咬紧腮颌走近,还未来的及开口。她踮起脚在他脸上浅淡亲了一口,“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来跟你说声再见,今后不为难你陪我射箭了,这些年,谢谢你。”
她袍底一旋就背过身走,越穿越熟练的花盆底也阻拦不下她的速度,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去追,他想告诉她,他想一辈子陪她射箭。
在十八棵槐的树下,他追上了她,他捞起她的手拉她回身,片片落叶飘下来阻隔了视线,闵兮望着他欲言又止的唇,吸着鼻子问:“你想说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俯下身,闵兮避上眼睛,额头上落下一枚她期待已久的吻。
第97章 番外 降荻和吴晟
绛荻出嫁这日,天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驸马爷是云南的异性藩王平西王,她的命运跟她的姑爸爸如出一辙地相似。
当年的端平公主叠昱下嫁准噶尔部稳定了大邧跟外蒙短短一年的邦交,如今平西王尚主,不知她能安抚他多久的野心勃勃。
“儿今当远离,遥无归期,不能再侍奉阿玛额涅左右,望您二位万事胜意,百年长寿,大邧国泰民安,乾坤永固。”
她隔着大红盖头的边界向外看出去,龙椅上的皇帝悄悄追进握紧了皇后的手。
“去罢。”她的阿玛道,沉稳的气息,简短两个字饱含千言万语。
“你是大邧唯一的公主,你阿玛最疼你,可……”这是昨儿晚上皇后红着眼睛,慈爱地揽她鬓角时说的话,说到一半被她给截断了。
她俯下身趴在额娘的膝头,微微地摇头,“儿臣明白。”
绛荻垂下眉眼,世界变成一片火红,她凤冠霞帔,踏着隆重的喜乐踏出乾清门,一路出了太和门。
根据大邧的礼法,唯有皇后跟新晋登科的状元才有资格从太和正门处行进,皇帝却为她开了特例,列请文武百臣为她送嫁。
身旁的太监们撑着伞也不奏效,雨水斜袭洇湿半边盖头,开始变得透明,一人身影模糊从金水桥上缓步踱近,袍带翩跹略带湿意,水墨似的融进她眼前。
“臣吴晟恭迎公主圣驾。”淡泊从容,空谷回响似的嗓音。
她按耐住心头的紧张,瞧他恭敬折身,降膝打揖。
绛荻张口,喉头干噎,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把手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微微抬了下表示免礼。
见状,他仰颌,长身挺立,瞬间盖过她一头,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喜绸迈开步子。
司礼官高唱指令再次鸣鞭奏乐,音符袅袅,全部化作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耳边。
花盆底叩在宫道上,声声果脆,溅起雨水,她望着他陌生的背影,黯然神伤,出宫的路走得异常艰难且漫长,好在他很照顾她的步调,时而停下来等她。
喜绸吃透了雨水,压在手心里沉甸甸的,缓慢承载起两人的力道和分量。
终于跨出了宫门,平西王备了十二人抬的大轿迎亲,仓促间回身,诚亲王允颀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
“姐姐!”他抬臂抹了把泪,“我背您上轿。”
绛荻忍不住酸了鼻子,还好有盖头遮着,旁人瞧不见,泪珠无声无息地低落,混在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