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香挑眉回顾,正见丞相梅旧英也下了轿。
梅相白衣轻裘,翩翩如浊世公子,缓步而来,浑不在意污水脏了衣摆。
“相国真是折煞奴家。”
梅旧英笑道:“我有私心,素闻迦陵君有掌中仙之名,今日亦愿一睹为快。”
啄香但笑不语,却不再推辞,踩上那列肉掌。
那些家奴五体投地,不敢丝毫抬眼,但觉香风阵阵,软如春水的翠带滑过掌心,让人心头跟着痒痒。直等到香风散去了,才恍然贵人已然远逝。
当真是轻若无物。
“惊鸿宛转掌中身,果然名不虚传。”梅旧英叹道。他先行几步,先侯在大理寺门前,向啄香款款地伸手,要来搀他。啄香顿了顿,眼里笑意愈浓,将手搁了上去。
大理寺卿张治忙得焦头烂额,几宿没睡。这西幽人怎么想的不知道,白白地占了都城,也没别的动作,大概是上头在谈判,谈来谈去还是要钱要地。皇帝怎么想的倒是一目了然,他大怒,暴怒,在朝上喵喵大叫,把一干耽延军情(并且尚且幸存的)西北藩王和失职官员们抓回京,下饺子般扔进了牢,才不过几日,大理寺人满为患,沸反盈天。
饶是张治这几天门庭若市,听说梅相迦陵君携手而来,眼睛还是直了。
他暗道:苦也,奸臣妖妃怎么凑一块儿了?
埋怨归埋怨,还是麻利地起身,一溜儿小跑去殷切接驾,正赶上梅旧英和啄香携着手,说说笑笑着踏过朱槛。这二人人品不论,单看仪容,真如芝兰映玉树,直让庭院生光。张治点头哈腰地问了好,啄香和梅旧英也真没拿他当主人,自个儿熟门熟路地径往重刑司而去。
张治又在心头思量:果然是去看那位的!那位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尽给豺狼虎豹惦记着。
连他都隐隐生出恻然之意。
他二人屏退旁人,一路只往牢房深处行去。
梅旧英道:“迦陵君今日是来访故?”
啄香道:“恐怕与梅相访的是同一位故人。”
梅旧英道:“不错,今日再不看他,明日便见不到了。”
啄香笑道:“明日就要出塞和亲去了。他这样五大三粗的莽汉,有朝一日竟要去和亲,谁能想到呢?听说是那白龙侯钦点的,他倒是口味别致。”
梅旧英默默无言。
啄香道:“梅相可否不舍?”
梅旧英少顷方柔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啄香道:“梅相是要成大事的人,岂能为儿女情长耽搁。”
啄香又自顾自道,“奴家便不同了,奴家当真不舍他。沈劲松的好——”他声音更轻,“梅相还没有尝过吧,若是尝过了,又岂能舍得。”啄香是合鸾伶,天生音色极清润婉媚,这几年抽“底也迦”抽坏了嗓子,却添了涩冷无情之意。
梅旧英沉声道:“你何苦折辱他。”梅旧英总是语带三分笑意,朝中人背地里骂他笑面虎。如今陡然不笑了,方觉出他的阴沉。
啄香幽幽道:“我恨他,凭什么他能建功立业,出将入相。”
梅旧英道:“这世间建功立业的男儿不胜枚举,迦陵君为何独对沈劲松青眼有加?”
啄香恨声道:“不错,这世上建功立业的男儿多的是,可他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不男不女的合鸾儿,合鸾儿只配给人当解闷儿的笼中鸟,自古以来合鸾儿都是如此,我便也心平气和地唱着曲儿。可有一天,我突然知道,沈劲松,这世间一等一的伟男子,竟也是合鸾儿!凭什么——凭什么他能震响八荒,威曜四戎,我却只能苟且度日,雌伏人下,连人道都不能。”他凄然笑道:“我真是恨死他了,若不是他,我原也……原也认命的。”
梅旧英闻言半晌哑然,继而叹道:“迦陵君原来是自恨。可这本就是……生而不同。我与不鸣一道长大,不鸣虽非出身钟鸣鼎盛之家,但也算家境殷实,送他读书习武,与常人无异。而迦陵君……”
啄香怔怔道:“不错,我家是穷,从小把我卖给了梨园。我是合鸾儿,能卖个好价钱。”
梅旧英闻言面露不忍。
啄香忽然笑了,此时他们正走到一处鲸烛灯下,灯下他的笑容如艳鬼般惊心动魄。“我其实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合鸾儿,他们到头来羡慕的还是我,我一想到有那么多人羡慕着我,我就好高兴。梅相,你知道么,十五年前那么冷的天,我甚至穿不起鞋,我现在还有根脚指因为那时给冻僵了。现在呢,现在我穿着那么好看的鞋子,鞋子脏了都能杀人。我好高兴,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