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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后他上了我的车。
似乎是因为那袋东西能烧的都被他烧光,烧不掉的也被埋了起来,又或许是因为我开往的是家的方向,他有些开心,“我来找你果然是对的。小寒,你对我最好了。”
我没有回话,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我想起那袋子里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穿的,明明是很普通的蓝白条纹款式,没有沾染任何血迹,回忆起来仍是恶心到想吐。
于是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子开进地下车库,他忽然轻声说:“什么不都问我吗?”
我停车后拉起手刹,地下的灯光昏暗,唯一的光源是棚顶接触不良的老式灯管,时亮时暗。
“你杀的人是谁?”
“……同学。”
“为什么杀他?”
“杀人要什么理由?他欺负我,我也看他不顺眼,就动手喽。”他怀里紧紧抱着书包,表情有些不自然,随口说着蹩脚的谎话。
“算了,你不想说的话没必要骗我。”我解开安全带,已经丧失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致。
“小寒,我没有。”他按住我伸到座椅旁边的手,急切地回答。
“别再像路晚那样叫我了,这样很有趣?”我把手抽出来,满是厌倦地打量着他,“你告诉我,你全身上下有哪里像他吗?”
“我有路晚的记忆,那我不就是路晚吗?”他歪过头,露出委屈的表情,像是真的不懂。
“你既然有他的记忆,就更应该知道路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那个烂好人前男友,可做不出来你现在这副恶心的表情。”我毫不吝啬自己的刻薄,“还没装够吗?强迫自己把嘴角两边提起来累不累啊,我的杀人犯小男友?”
突然“嗞”一声,头顶的灯管灭掉,隔几秒再亮起来时,眼前人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看向我的眼神诡谲又冰冷,终于不再是之前那副做作的姿态。
“好啊,既然你觉得我不是路晚,那关于你和你前男友的这段记忆,犯罪后良心的谴责,牢狱里暗无天日的折磨,死前撕心裂肺的疼痛,它们都不属于我,那为什么要反复折磨我十七年?凭什么要我在无数个夜晚被噩梦惊醒,无法安眠?”他一字一顿地追问,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痛苦讨要一个答案。
“我怎么知道?”我无法对他施以同情,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我对你愧疚怜悯吧?你的诉求是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处理尸体这种事情我一个人应付不来,需要帮手。”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是什么所谓的路晚转世就帮你?”我对他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议,“说实话在我眼里,路晚死了就是死了,你说自己是转世,实际上只是拥有我前男友的记忆而已吧?就算我有什么未尽的情感,也是对死掉的路晚。更何况我和你说过,我对他早就没感情了,连他的墓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嗞——”
伴着灯灭的声响,我听到他对我愤怒的控诉。书包拉链滑动的声音响起,在我重新看清他的那一刻,他猛地朝我扑过来。狭窄的空间里,他弯腿跪坐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上半身压住我的身体,桎梏我的行动。
脖子处有冰凉的触感,我家昨天夜里消失的那把水果刀,正被他单手握着抵在我的喉咙上。
他在我耳边狰狞道:“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路晚当年对你那么好!他可是因为你才死掉的啊!他死得那么痛苦,你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地活到今天的?”
我笑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他威胁我的最后手段。
“这种刀杀人,要捅好多下才能死掉吧?”我轻蔑地挑衅他。
他的手腕微微向前用力,细密又轻微的疼痛立刻从脖颈传来。
“帮帮我!你会帮我的吧!就算你毫无愧疚,就算我不是什么转世,你前男友的记忆在我脑海里阴魂不散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不该收点利息吗?”他看向我的表情活像个恶鬼。
我终于厌烦与他的游戏,脖子上似乎有血在往下流,迟钝的痛意下,我有些费力地开口:“我只问最后一遍,如果你回答得让我不满意,要不然滚下车在我报警之前去自首,要不然就在这里杀了我,然后再多一具需要处理的尸体。”
他有些动摇,虽然刀子还抵在我的脖子上,手已经开始发抖了。
“你确定要保持这个姿势被我问吗?”
他不甘心地把刀子入鞘,收进怀里的书包,坐回原处。
我从副驾驶储物箱里取出常备的医药盒给自己止血消毒。贴上纱布后,我瞥了一眼身边失魂落魄的人,再一次询问:
“你杀的人是谁?”
“……我父亲。”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是个烂人。”他呼吸僵住了一刻,吐出的气息有些颤抖。
“尸体呢?”我没有过多纠缠,继续下一个问题。
“
', ' ')('没处理完,我搬不走。”
“放久了不太妙吧?会给别人添麻烦。”
“我明天就去处理。”
“怎么处理?再用我的钱打出租车,花几十分钟开到郊区,当着司机的面搬上车?”我揶揄道。
他却自说自话:“你帮我不就好了,没那么困难的。”
“好啊,那你先想想怎么说服我帮你。”
我嗤笑一声,下车关门,差点把他锁在车门里。他跟着我一前一后走出车库,朝我们楼的外置电梯走去。
处理成年人的尸体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已经开始思考,到底是帮他抛尸更麻烦,还是干脆把他杀掉会轻松一点。
等电梯时他终于追上我,从身后忽然牵过我的手,手心里被塞进来一块硬硬的小东西,两手之间发出塑料摩擦的声音。
我抬起手,是一颗话梅糖。
“你不是没去学校吗?哪儿来的?”我握住手心轻轻揉搓,塑料糖果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像是从好多年前传来似的。
“小区门口便利店偷的,老板没发现。”他又戴上面具变回之前讨巧迎合的模样,好像之前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向我炫耀。
“那家店有监控,你小心点,别牵扯到我。”
“没关系,小寒会帮我的,对吧?”他和我撒娇,眼神里仿佛有对着恋人的千种柔情。
啧,这是用路晚的记忆,裹起来了个多么肮脏的灵魂啊。
我拆开糖果皮,里面的糖果已经被他的手捂得有点化,粘腻的糖丝被拉扯出来。牌子不一样了,含进嘴里没有当年那么酸,反倒有股劣质模仿品的塑胶味。
电梯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变小,到4楼时,我一口咬碎糖果,酸涩的味道填满嘴巴。
“把你需要准备,但自己弄不到的东西列一个清单给我。”
他雀跃道:“我就知道,小寒总会是我的共犯。”
“我有个条件。”
“什么?”
电梯“叮咚”一声,门开了。
“给我讲讲路晚死前。”
从电梯里出来的人和我擦肩,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们一眼。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我们走进去后,他按下楼层键。
“我只记得眼前一片黑,外面很吵,我身边也很吵。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血,到处都是血。鼻腔,喉咙,嘴巴。
“身体很疼,肚子,胃,全身。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但是好痛。
“小寒,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么痛吗?”
他踮起脚,呼吸打在我脸上,我别开头,“够了,已经可以了。”
可他并没有停下。
“小寒,当年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叮咚——”
电梯门终于开了,我拿出钥匙快步走到家门前,没时间理他那无聊的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手心粘腻到握不住钥匙,半天都打不开门,直到他凑过来:
“拧反了。”
……
当晚我终于睡着了,但做了噩梦。
梦见睡到一半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蓝白色条纹衣服的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伸出一双巨大的手,把我身旁躺着的小破孩抓出房门,随即撕心裂肺的哭喊从门外传来。没多久他又走进卧室,像是要把我也抓走。
我心里想着冤有头债有主,虽然明天要去处理你的尸体,但也没必要这么快就来找我,却还是怕得全身发抖,在他靠近我的瞬间翻起身滚到床的另一侧,从卧室逃到门外,到楼梯口时慌不择路,爬着台阶一路向上逃。
逃到楼顶,我推开通往天台的门,却扑了满面阳光,外面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是夕阳时的景色。
低下头,我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初中时的校服,身体也缩小成孩童时期的模样。我熟练地躲开天台上的杂物,有些费力地爬上楼边的高台。
站在最高处,风景还算不错,只是猫叫声很吵。
我朝下看去,一只小猫被困在顶层的窗户上沿,那里和我站的地方垂直有一段距离,只有一条小缝能勉强落脚,小猫只能紧紧贴着墙边,发出凄厉的叫声。
应该是顶层那个总笑我没有妈妈的男生干的,他前几天还说要治治这附近的野猫。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猫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用爪子扒墙努力向上跳,却一次又一次失败。
大概再过几分钟,这只猫就会掉下去了。垂直下落的话,应该会砸到二楼的阳台上,摔成一滩肉饼。也有传言说猫是摔不死的,我正好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嘿,可以借一下你的位置吗?”
我回头,身后的少年比我高好几个头,清瘦好看,正龇牙冲我笑。
“你好,我叫路晚,是前几天搬来的。”
我向左挪挪让出一个位置,他身手敏捷地跳了上来。
“我在楼下听到
', ' ')('了猫咪叫,找了好久才发现原来是困在这里了。”
他弯下腰,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臂去抓那只小猫。
我盯着他暴露给我的后背,努力克制自己伸出手的冲动,好在他很快把小猫救了上来。
猫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着哀嚎,他抚摸小猫的后背,似乎想安抚它的情绪,猫却伸出爪子狠狠在他胳膊上挠了几道,后腿在他怀里一蹬,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他捂着胳膊上新添的血痕,竟然看起来还怪高兴的,傻里傻气,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天快黑了,要和我一起下楼吗?”他跳下高台,向我伸出手。
我没理会那只手,自己跳下来朝楼梯口走,把他丢在我身后。
楼道里飘着各家做饭的香气,一层层走下去,偶尔能听到邻居的一两句争吵,仿佛之前的那场追杀只是幻觉,而现在才是真实的人间。
“原来我们住在同一层啊,看你的校服是三中的吗?我也在那里上学,不过是高中部,开学就高二了。学校离我们这挺远的,我还是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才搬来的,没想到你也在那里上学,以后可以一起走啦。”他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
原来最近几个月隔壁吵人的装修声音都是因为他。
“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后山玩!”
他朝我摆摆手,把门关上。世界终于安静了。
“路晚你又去哪里野了!”他进屋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
我立刻开门进到卧室打开窗户,尽管已经入秋,各家傍晚的时候还是都习惯开窗通风,那女人的嗓门大,我能毫不费力地听清隔壁的声音。
“去个厕所你人就不见了,饭摆桌子上都冷掉了,不知道自己胃不好吗?”听到这里,我顿时没了兴致。
“天啊,胳膊怎么了?”
路晚回答什么我没听清,不过很快隔壁响起开关门的声音。
半分钟后,一个烫着波浪头的高挑女人揪着路晚的耳朵走到我窗子下。
“妈,疼!诶哟,疼!您轻点儿!”
刚才对我耍的帅全都无影无踪,灰溜溜地斜着身子弯着腰被他妈妈提溜着走。
我差点笑出来。
这时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寒寒,爸爸回来了,这次出门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和玩具,快来看看!”
我眺望着路晚远去的背影,没有着急回头迎接。
忽然觉得腹部一痛。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黑暗中。原来是身边的小破孩恰好翻身踢了我一脚,打断了我的梦。
黑暗里,我等待着心跳平复,顺便开始回想小孩白天问我的那个问题。
——小寒,当年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缓缓捂住脸,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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