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妙果控制着舌头不打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两个字。
在凡人堆里滚了几个月,人话她只能听个半截意思,口音更是跟各地的流民学得千奇百怪。
为了让许清瓷明白自己的意思,她还指着门,无比清晰地重复:“你、走!”
许清瓷的眼眶红了,她抓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一言不发地收敛气息离开了。
“……你不该那样对她说话,”妙果气呼呼地钻进继承人怀里,捧着他的脸胡乱印口水,却被按在怀里轻言细语地教育了,“你知道她是谁吗?怎么敢对她丢东西。”
妙果的脸埋在继承人的脖子里,她感受着他的脉搏,闷闷地道:“她是‘母亲’。”
两人长相有七分相似,妙果的杏眼完全遗传了许清瓷,她又不是傻子,结合狐媺说过的话,再看许清瓷的反应,自然知道来人是谁。
可是她不管,“母亲”对她而言从来只是一个冰冷空洞的符号,最贴近幻想的大概只有首领,她在首领馨香柔软的怀里很有安全感,那是和冰雪不一样的感觉。
但今天见到的母亲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不像首领一样温柔可亲,反而咄咄逼人,欺负她的冰雪。
谁都不可以欺负他。
所以这大概就是人族与生俱来的通病,他们的直觉里知道母亲是会包容的,所以即便妙果第一次见许清瓷,却当即看透了她会退却,会因为亏欠而隐忍。
她还没学会什么是爱,就知道了被偏爱可以有恃无恐。
“以后要尊敬她,她毕竟给了你生命。”继承人在她后脑勺拍了拍,这样嘱咐着。
妙果很抵触:“我不要见她,她欺负你,我们快跑。”
继承人被逗笑了,就着怀里挂着一个妙果的姿势去拨弄炭火,叫屋子里烘得更暖和。
“不用跑,她想追的话,咱们去哪里都跑不掉。”
妙果很紧张,抱着他的脖子:“那怎么办,她会生气杀掉我们吗?”
“现在知道她会生气了?”他同她开玩笑,“她不会杀你,但是我可能活不成了,因为她觉得是我抢走了她的宝贝。”
“不要!”妙果手脚并用缠着继承人,把他扑倒了。
“什么不要?”继承人摩挲着她的脖子,“起来了,你该吃午饭了,我去厨房做饭。”
很重要的午饭暂时都可以舍弃了,妙果紧紧压着冰雪,她见过死亡的,她不要他死。
“你别死,你死的话,我也活不成。”
“……”他愣怔一下,感觉脖子里滑入湿润的水迹,抬起妙果的下巴一看,吓哭了。
妙果陷入了“假如冰雪死了自己却还活着”的假设里,悲伤一发不可收拾。
“我说怎么今天说话这么可心,”继承人卷着袖子给她擦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安抚道,“别害怕,我死之前你跑过来抱住我,然后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做鬼也在一起,然后一起去投胎,下辈子还在一起。”他温温柔柔地笑,说的话半真半假。
妙果点头说好。
另一户农家中,被亲生女儿赶走的许清瓷跪坐在垫子上,握刀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岛主,你太心急了。”出走的妖修如今将自己收拾得很妥帖,穿着蓬莱的群青色卷浪纹长老袍,墨绿色的长发也束在发冠里。
许清瓷实在忍无可忍,她深呼吸,却还是没忍住出口带了些火气。
“我知神木族救了我女儿性命,也真心感激,可他们怎能将我的孩子教养得与人族生分?连我这个亲生母亲也敢不敬?”
“我自知有诸多对不住她,可我如今不正是要带她回去弥补吗?一个女儿家怎么能什么都不懂,随随便便被骗着成亲呢?”
“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可她怎么就不知道……”
她喋喋不休,妖修一直安静听着,有农妇敲门,用口音很浓厚的话喊:“仙人,热茶来咧。”
许清瓷听见更生气了,她一拍桌案:“松风!你不知道,我女儿如今连人话都说不好!不是说不会吗?今日张口叫我走倒是会得很了!”
松风开门接过了水壶,低声向农妇道谢,折身回来,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套精美的茶具,面不改色给许清瓷泡茶。
“岛主,在小少主眼中,你还不是她的母亲,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说话在理,许清瓷的肩膀垮下去,有些颓丧道:“……我知如此,可不带走她,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我是母亲?”
“我也不会说你们神木族的妖语,她又不搭理我,我心里实在难受。”
松风拢着袖看她,眼神安静:“爱不是用语言说出来才算的。”
许清瓷:“什么意思?”
“作为母亲,你心中挂念了数年,这是爱意不假;可作为孩子,她的生命里没有你的陪伴,不知道母亲的存在,也没感受过母亲的怀抱。”
“你告诉她你有多么爱她都只是空口白话,叫她怎么一下子抛弃养大她的神木族而同你亲近呢?”
“人族只觉得生恩大于天,却不知养育之恩算是第二次生恩。”
“你的意思是,”许清瓷若有所思,“我要让她感受到我的爱。”
这是个难题,不带回去怎么让妙果感受她的爱,她为妙果准备的衣服鞋子首饰都在精心建造的住处放着呢。
松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又曲解了意思,无奈道:“重要的不是身外之物,是你在她身边,是情感的传递。”
许清瓷:“……”
修炼都没有这个难。
可是没有办法,所有的眷恋爱意都是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积攒而越发浓厚的,她知道她爱女儿,可女儿从没感受过这种爱,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