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茅亭的同时,他随手招来一阵黑风。
身后的茅亭在黑风中飞快的染黑,腐朽,倒塌,无论是茅草,木梁木柱,还是昨日挂上的竹席,陶瓷的炭盆水盆,灰白的炭渣,脏兮兮的披风,最后都化为了一滩烂泥。
连续了几天的小雪依然不停歇,想必很快就能将这一切掩埋。
车山雪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回头看了一眼。
他瞪大眼睛,发现竟然有一条竹筒没有在黑风里腐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将竹筒从烂泥中捡出来。
沉甸甸的手感让他下意识摇了摇,听到里面的叮当水声,车山雪沉默了片刻。
一声叹息消逝在山风中。
“……是好酒啊。”
***
宫柔和李乐成加上小七闵吉,一起度过了难得没有师长管教的除夕夜。
作为师姐的宫柔简直爽翻天,连满院厉鬼也没能阻止她拉上李乐成和闵吉一起玩耍,供奉观院子里一地的鞭炮烟花壳,都是他们昨晚的战利品。
因为这样,三只小的睡得晚了些。
好在他们其中两个是有严厉师长管教,还有一个虽然年幼却曾经管理过一镇供奉观,都没有晚起的习惯,哪怕是大年初一,仍然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车山雪一身寒气地踏入供奉观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四徒弟打着哈欠拖着扫帚清扫门前红彤彤的鞭炮壳。
宫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是自家师父,无神的双眼瞬间闪亮。
她丢下扫帚,蹦到车山雪面前,先作了个揖。
“祝师父新的一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师父师父我有红包吗?!”
车山雪瞥了她一眼,继而径直走过,瞧也不瞧自己的四徒弟。
端着一脸傻笑的宫柔愣住,眼珠子追随自己师父的背影,跟着转身。
她黝黑的瞳孔先是猛地一缩,然后慢慢扩张,以至于提着拖把从侧门走过来的闵吉瞧了她一眼,觉得宫师姐眼神都涣散了。
“师姐?”他弓着腰偏着头呼唤,“宫师姐?”
宫柔眨了眨眼,脸色惨白,半晌后,大叫出声。
“妈呀!师父他——”
一声叱喝从供奉观里传出,打断她的话。
“宫柔,滚进来!”
宫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供奉观中。
闵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一方胜出,他把拖把放到一边树下,也滚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见到李乐成李师兄已经跪在先生面前,宫柔于是也噗通跪下。闵吉不太想跪,于是站在门口犹豫。
一边犹豫,他一边打量车山雪。
从和和镇的苏醒后,一直到青城山,闵吉都陪伴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身边,虽然他从不晓得先生在想什么,却也称得上是熟悉车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脸,他可能会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认成另一个人。
明明是同一张脸——
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夕之间消失不见。
如果说闵吉认识的车山雪是欢快流动的溪水,眼前的这个人,则是被水流打磨,沉积深陷,无可打动的黑岩。
年轻时车山雪是温柔的,虽然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人,但他看起来随时能登楼高歌,接着泛舟一日三千里,是个万事随心的好人。但现在,出现在闵吉面前的这个车山雪,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微阖的双眼底下是冻结了一万年的冰雪,连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细沙。
咦?说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
探出头想仔细瞧瞧车山雪眼睛,闵吉脚下一绊,踢到门槛,眼见就要摔掉两颗门牙。
突然有什么东西撑住他,闵吉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木门槛一瞬间长出了繁盛的新枝,挡在了他面前,让他没有摔倒。
主座上,车山雪打量了一眼门边那个傻乎乎的小不点,问:“这是谁?”
“是小七。”宫柔回答。
车山雪默默转过头看李乐成,作为师兄,李三到底比宫柔有条理很多,他低声给车山雪解释:“您在落雁湖落水,沿着水底暗流进入了扬水水系,小闵原本是杨水边和和镇的祝师,救了您,和您一起来的青城山。”
既然是祝师,为什么要来青城山?车山雪的视线从闵吉腰侧的练习木剑上一掠而过,没问出这个问题。
“我们想着您应该不会随便带人在身边,小闵说不定是我们的师弟,就先把小七喊上了。”李乐成最后道。
听到这句话,车山雪又抬头,扫了闵吉一眼。
小祝师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的衣角从树枝上取下来,那傻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车山雪的收徒的标准。
大国师好指点年轻人,也不是各个都会收入门下的。
不过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车山雪仔仔细细的询问朝廷最近的动向,什么清君侧的叛军,蛮人,天山派,大衍几个大宗门,世家和中小门派,还有供奉院里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泽院,铁龙局,大小商会……
事事过问,事事操心。
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国师每日的状态。
若不是车弘永扶不起来,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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