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延心说:“救一条,是一条。”
这世间的每一朵莲花都开在它应该开放的位置。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他必须出现的地方。
父亲挖了藕,在池塘里清洗干净,划着木船带他到县城集市上去卖。
他盘腿坐着,守着摊位,看眼前人来人往,看天上云卷云舒。这一切都具有禅意,来时的船系在桥下,他在桥上卖完了藕,断藕的空心中清风穿过,剩下的藕芽将来还会开花。
舍舟方能登岸,弃藕才能生莲。
尘缘未了,情丝未断,一枚莲子成为追溯的源头。
无论在淤泥、在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
父亲对他说:“再穷再苦,也不要当小偷。”
菜市场里的小偷都是河塘村人,释延心看到某个小偷会喊一声二叔。二叔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假装不认识,眼睛盯着一个老汉的口袋。
他们偷钱包,偷肉,偷蔬菜,偷自行车,偷挂在腰间的bp机。
那是1999年,县城的年轻人梳着当时流行的郭富城式的中分头,t恤要塞在裤子里,以便露出挂在腰间的bp机,口头禅是:有事呼我。那时候,大街小巷传唱着这几首歌: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时光如流水,当年的菜市场被扩充为河道,如今已是千帆过尽。
释延心对父亲说:“我不想卖藕了。”
父亲说:“你想干啥?”
释延心说:“摸分,就像他们一样,偷东西。”
河塘村民风强悍,笑贫不笑偷,村民把盗窃叫作摸分。周边的几个村庄,有些姑娘家找女婿都要问一下男方家里有几个摸分的,如果回答说摸分的有好几个,那女方竟会很中意。摸分的多,说明这家肯定富裕。
村长家养鸡,贩卖鸡蛋,辛辛苦苦却挣不了多少钱。
邻居没几年就翻新了房屋,六间平房,院墙三米多高,刷了红漆的大铁门非常气派,这都是因为邻居的两个孩子在城里盗窃,尽管钱来路不明,但还是让人眼红嫉妒。
村长对儿子说:“海飞,你学点手艺,也去摸分吧。”
村长的儿子就是小偷披风。
那一年,释延心二十岁,水燕子十四岁,小偷披风只有六岁,三人拜了一位老师,就是村里有名的贼王。
贼王曾经上过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文革”期间被人打成了精神病,时好时坏,因此没有娶妻,孤身一人在全国各地流窜盗窃,从未失手,老了就洗手不干,回到村里,颐养天年。
贼王家的院子没有墙,也没有门,屋前有棵葡萄树,一只猫卧在树根,葡萄架上吊着几个小丫丫葫芦,尚未成熟,绿莹莹的煞是好看。无人敢到贼王家偷东西,很多人都见识过他的本事,慕名拜师的人络绎不绝。
释延心、水燕子、小偷披风三人站着,贼王躺在葡萄树下的摇椅上晃动身体,正眼也不瞧一下。
贼王闭目养神,慢慢说道:“没有本事,可做不了我的徒弟。”
三人有点紧张,不敢说话。
贼王说:“我不收女徒弟,女的笨手笨脚的,干不了这行。”
水燕子说:“我不比男的差。”
贼王说:“那我考考你。”
贼王从摇椅上站起来,抱起葡萄树下的猫,解开猫脖子上的铃铛,然后系在了葡萄枝上。
贼王说:“你能把铃铛解下来,别让我听到铃铛响,我就收你。”
这有些难度,水燕子只有十四岁,个儿不高,踮起脚尖伸出手也够不到吊在葡萄枝下的铃铛,并且,贼王打的是个拉木结,此结容易打,但是很难解开,林场工人常常会打这种绳结拉动木头,解开绳结的时候,想要铃铛不发出声响,谈何容易。
贼王又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说:“给你十分钟时间。”
水燕子冥思苦想,也找不到办法。
释延心小声提示道:“喂,墙边有个凳子……”
贼王的本意是要水燕子爬到葡萄架上,轻手轻脚解开铃铛。没想到,水燕子得到释延心的指点,从墙边搬了个凳子,尽管只有三条腿,她小心翼翼站在上面,手指捏住铃铛舌避免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折断葡萄枝,成功地解下了铃铛。
贼王有点失望地说:“这是投机取巧,是作弊……就算是你过关了。”
贼王继续考验小偷披风,也许是为了照顾村长家的儿子,出的考题非常简单。那把凳子只有三条腿,贼王要求小偷披风去村后的林子里砍一截合适的柳树枝,做凳子腿。
小偷披风吓得哆嗦了一下,心里直打退堂鼓。
那片林子是个乱坟岗,杂草丛生,还长着一些柳树,几乎每棵树上都生着树瘤,看上去奇形怪状。即使是白天,大人走进乱坟岗也会胆怯,更何况此时天色渐晚,再加上乡村鬼怪的传说,让一个六岁的小孩去那坟地里,对他来说,就像死到临头一样恐怖。
贼王扔给他一把砍柴刀,说:“干这行,得需要胆量,你要是害怕,就回家吧。”
小偷披风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捡起了柴刀,半小时后,扛着一截柳枝回来了。他没有勇气去乱坟岗,而是在河边砍树,还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计算好返回的时间。这个小孩子目光躲闪,不敢去看贼王,心里却已经想好了怎么撒谎辩解。
水燕子说:“海飞,你胆子好大,敢去那林子里,林子里都是坟地啊。”
小偷披风说:“燕子姐,我一点都不怕。”
释延心说:“你遇到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