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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约有午正,遍地都黑暗了,直到申初。”
神父停顿下来,揭开经书的下一页,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再次抬头巡视起幽深的教堂,目光滑过陈列于坐席上一排又一排的信众,直到尽头紧阖的沉重大门。还是和之前数次一样,他依旧没有在人群间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第四十三天了。一个半月相的轮回。
“日头变黑了。殿里的幔子从当中裂为两半。”
他继续讲经,一边感到难以言喻的郁结之气阻塞着胸膛,每过一秒就变得更浊闷一分,使他难以呼吸。不全是因为今日布道的是圣子牺牲这一沉重主题的缘故。完全不是。这个段落他已讲过数遍,经文原文可以倒背如流,占据他脑海的却不再是千年前钉死在十字架上兀自流血的救世主,而是别的形象。与弥赛亚同样纯洁,比之更加年轻——安迪。他在这四十三天内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自他们在圣昂列夫教堂的后殿相识以后,对方几乎次次不落地参加他主持的弥撒与布道。伊利亚斯当然有权把它视作一种青睐。无论安迪坐在何处,伊利亚斯总能从人群中发现他。像画家添在圣徒与天使头颅周围的光晕,他的周围总有一种类似光的特质,使他的存在彰显,背景的其余人与物变淡。他的昂昂然的神气,抖擞的精神和容光焕发的英俊面庞——一切的一切——散发出强烈的磁场,迫使伊利亚斯的视线与心神从十字架与典籍上移开,从天国神圣辉煌的图景中迁移到一个玄妙未知的所在。伊利亚斯的双眼仍清晰记得他健美的形貌,手掌斜扣住祷告书书脊、低首祈祷的虔诚姿态,漆黑的发丝间露出的樱蛤弧度与色泽的耳垂,洁白的前齿,坚毅的下颔,双耳仍记得他的嗓音,他的手指仍记得赐饼时刮擦过安迪掌心所感触到的纹络与温度,肌肉细小的震颤——这并不合礼数,神父赐饼时不应该碰到信徒,但,有什么办法呢?伊利亚斯找不到其他的机会抚摸他。没有任何理由抚摸——二人既非亲人,又非眷侣。他只能偶尔佯装无意,用指尖在青年柔软而无防备的手心间轻轻一蹭,像在用以庇护蔷薇的细密棘蔓的疏漏间窃出一片花瓣,从中获得一种近乎亵渎的隐秘满足感。
在初期,那种满足感能持续数日,直到新的弥撒举行,新的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来弥补、巩固它。然而有效期愈来愈短,到后来,仅到弥撒结束、安迪离开教堂后,他就感到空虚——精神上的饥饿。伊利亚斯也愈来愈不满足于手指与掌心那一小块皮肤的片刻粘连,他想整个儿握住那只手,用唇舌膜拜它,爱抚安迪身体的更多部分,一寸寸地吻遍他全身。
他想吃了他。
伊利亚斯再次回想起梦里咀嚼心脏的经过,血液腥香的滋味与心肌的坚韧质感在他舌尖爆裂开来,唾液渐渐浸满口腔。胃口一旦张开便再无闭拢的可能。欲望的计量只有零与无限两种。谁会在拈触到花瓣的极柔嫩质感后还仅仅满足于远观它?他会想取来第二片花瓣。接着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一点一滴地侵蚀,终于完成忒修斯之船式的心态覆转。最终他会立誓要撷下整朵鲜花,哪怕千万根利刺暴怒地惩罚他的僭越,扎得他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死亡的威胁如影相随。他付出的代价势必惨痛,他犯下的罪孽经烈焰焚烤几个纪元都无法灼清。
别再想那些注定不会实现的魔鬼事迹了,你不会成功的。伊利亚斯的理性柔和地劝阻他。它的态度再不像之前那样激烈而尖锐;经过那场血腥又污秽的春梦,它业已充分体会本能的威力,既厌恶对方更畏惧它,变得愈来愈疲惫、愈来愈妥协了。但它仍打起勇气恪守职责,告诫它的主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已经起过誓,余生都将交付给万能的耶和华,而且已经有受允诺的光明未来……你不想戴上渔夫戒指吗?在枢机主教马泰里尼和那位匿名的贵人的手段下,这是有可能实现的。想象你在教皇宫的宝座上接受而万千教徒的朝拜,以地上代行人的身份施行神的荣恩或惩戒,尊崇傲慢如索伦皇帝也得对你以礼相待,这不比对一个身份不明的凡夫俗子执迷不悟要有吸引力得多吗?而安迪——估且相信他的名字叫这个(哈,就连一个确切的全名他都不肯向你透露)——注定属于世俗,属于一个不是教士的男人——那个人的满腔爱情和欲望勃发的阴茎可不受宗教清规的拘束。那个幸运儿会给他戴上戒指,用以标记和宣示所有权,像主人给自己特别珍爱的金翅雀系上脚环,链条连着栖木,防止他飞走,想爱抚他就爱抚他,想亲吻他就亲吻他,或是做别的更亲密、更肮脏的事:把钥匙捅进锁孔。如果对方也是罗德里安本地人,说不定会由你来为他们主持婚礼——这可就有趣啦。到时候你会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能忍住在他们对彼此立下誓言时不用最恶毒的诅咒破坏它吗?
“那两个人就对她们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
为什么要在不可能中幻想可能呢?
——那些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见到他!
啊,那么安迪想见到你吗?说不定他这么久不来教堂就是为了逃避你。他识破你的赐饼时的小伎俩,恶心你了。他厌倦你了。一个满脑子教义与神明的教
', ' ')('士多无趣啊,从头到脚只有虚无的圣洁装饰,怎么能长久地吸引一个正处青春的生命呢?安迪的追求者一定不少。你注意到别的小伙子们看他的眼神了吗?那些在缤纷的彩绘玻璃下放光的瞳孔?像嗅到血气与肉味的饥饿的鬣狗。可以想象,在你接触不到的他的小天地里,晚宴与舞会上更多得是比你风度翩翩、比你有趣的男人,也比一见到他就变得紧张兮兮、笨嘴拙舌的你会应承得多,安迪满可以找到一个真正合口味、可以给他承诺和庇护、能够共度余生的。而你连舞都不会跳。
“人子必须被交在罪人手里。”
罪人,圣人,天使或凡众。总之不会属于你。你的脖子上卡着牧师领。洁白的布质剃刀,誓要割裂所有爱情的形状。忘了安迪吧,现在正是摆脱妄念的良机。
仆人敲了敲门,获得应许后匆匆进入枢机主教的书房。
“有欧维公爵府的急信,大人。”
马泰里尼暂停与伊利亚斯的对话,接过来信,动手揭开信封上的猩红封蜡,读起信来。伊利亚斯观察到他的眉头愈皱愈紧。一段时间后,他放下信纸,叹息了一声。
“我该怎么回复他呢?”他扬了扬信纸,伊利亚斯眼角瞥见一个龙飞凤舞的A在内容下方的署名处飞舞,“欧维公爵的弟弟向我提出了一个令人为难的请求。”
“他说了什么使您为难?”
“你知道他和波利亚·德文斯特公爵很快就要结婚了吧?”
“听说了。”修士的生活虽然与俗世的娱乐绝缘,但并非与世隔绝。欧维和德文斯特两个大贵族家族的联姻是时下罗德里安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上次有如此舆论阵势的还是两年前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与斐恩领的莱昂王子的皇室婚礼。这对新人的婚礼预定在五旬节过后举行。
“是这样,”马泰里尼露出苦笑,“我们尊贵的准新娘说婚姻会侵蚀他对上帝的信仰,因此想趁还是单身的时候正式发愿,做个心无旁骛的修士。”
伊利亚斯惊讶之余,心中倏然一动。“听上去很虔诚。”
“的确信仰虔诚,”马泰里尼勉强同意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但也很任性。我不好判断他人的家务事……但阿德里安显然过于溺爱他了。当然,可以理解,温斯洛和帕特里克·欧维公爵夫妇双双英年早逝,做哥哥的难免要给弟弟加倍的爱以弥补他失去的。结果小安德烈到现在还是孩子脾性,我行我素。”他摇了摇头,大叹了口气,“在婚礼前的节骨眼儿提出这种离谱的要求!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枢机主教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能正面回复他。得先通知阿德里安大人,”他说,“再用甜言蜜语安抚一番安德烈……”
“总之不会答应他。”伊利亚斯说。
“不会。”枢机主教承认,“让这个从小被无限娇惯的珍宝去修道院过完下半生?他的兄长和未婚夫会杀了我。就算我同意他发愿,给他安排进一所修道院修行,他们也会用尽手段把他拉回世俗世界的。未来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把信纸放到桌子上,平摊着,并未叠起。于是伊利亚斯看得更清楚了:那个风格独特的大写A首字母,那些受过上等教育证明的优雅连笔字。可是与导师口中被宠坏了的孩子的形象不同,信件的内容恳切极了,甚至有些卑微。
这不是小少爷的一时玩闹,伊利亚斯想,安德烈·欧维是真心要做修士。不知为什么,这封信像一根棘刺般扎在伊利亚斯的心头,令他感到莫名的在意与疼痛,就像某个夜晚突发的心悸。
这个宁愿抛却荣华富贵去过修士的清寂日子的贵族青年,到底出于什么理由才做出这个决定?伊利亚斯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样貌、品性如何,甚至连他的全名也是由这期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才得知的。安德烈远不如他的兄长和未婚夫那样的当权者一般威风在外、赫赫有名,像被鎏金首饰盒与重重丝缎牢牢封存裹胁住的宝石,因备受保护而隐秘无闻。
“好了,不再讨论贵族们的烦心事了,刚刚说了些什么?列维塔,花之都——”马泰里尼揉了揉眉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开始了上一个,“哦,列维塔的史林特主教的旧疾愈来愈严重了。”
伊利亚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半年前的宗教会议上,主教阁下看起来十分健康。”
“似乎是肾方面的问题,”马泰里尼道,“谁知道呢?疾病从来不按人的意愿降临。也许是主的旨意,迫不及待地让祂的宠儿去天国觐见祂。这样的话,我们纵使万般不舍史林特弟兄,也只得称颂相送。”
伊利亚斯看向导师。枢机主教气质温柔的脸上浮现出毫无瑕疵的悲悯与惋惜之色,语气却轻快无比:
“得尽快为他安排一个接替人了。怎么样,我的孩子,你来坐列维塔的主教之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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