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声呵欠让我感到自责,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虑别人的休息了。可是,听见她的声音,那带着睡意而又动人心弦的声音,我发觉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着门对屋里说道,这样吧,你再睡上一会儿,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我在这门外待着,到时再叫你起来聊天怎么样?
没想到,听见我这么说,屋里的灯亮了,很快,叶子来开了房门,她说,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进到屋里,我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的气息从她离我很近的身上和床上的蚊帐中这两个方向袭来,我有些激动和晕眩。
她觉察到了我的这种状态,便说,屋里太热,我们到屋外的平台上去坐吧。
平台上果然有凉风,夏夜的凉风从坟山上吹来,让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缓慢起来。这样也好,我的思维转动起来以后,也不至于让我坐在这里像个呆头呆脑的愣小子。
我说,坐这里真凉快。说出后我发觉这是废话,这说明我今夜见到她时特别迷糊。
她说,不只是凉快。这里正对着坟山,山上有什么动静的话,在这里也能听到。
她的话刚完,好像是为了证明似的,黑暗的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那种我最反感的夜鸟的怪叫。
我说,守着这坟山,你怎么就不害怕?
她不吭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大许,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这里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观察我,是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会有疑惑的。
叶子坦诚地讲起了她的经历。她真是山里的女孩,不过她爸是乡上的中学老师。她爸没让她上过学,而是在家里单独教她。从认字写字开始,到读《诗经》、《史记》以及中外名著,这使叶子在1八岁时拥有的知识已不比大学生少。不幸的是,叶子19岁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种病,时不时地莫名昏迷。她陪着她爸,乡上县上包括省上的医院都去过了,她爸的病既没找到病因也不见好转。两年后的一个赶场天,离她家不远的小镇上有一个道士摆摊算命,叶子便去给她爸算了一命,道士问过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关情况后说,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桠口上,沿着山谷以东南方向来的孤魂野鬼都要从你家路过。你爸丑时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缠上了。叶子便问鬼魂为何从东南方而来,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说,从这往东南方二百里内,必有一大坟场。叶子又问,那我爸怎样得救?道士说,忠可报国,孝可扶家。让你爸的儿子去那坟场,服侍鬼魂三年后,你爸定可康复。叶子说,我爸没儿子,只有我这个独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说,女子女子,女可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样的。叶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亲,她决定去那坟场试一试。辗转找到这里之后,半年时间,有人带信来说她爸已减轻了不少,这让叶子坚定了在这里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叶子的故事让我感动。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镇时,为何没直接到墓园来,而是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此刻,我对叶子已充满了爱怜和信任,于是便冲口而出提出了这个疑问。
叶子显然吃了一惊。你认识紫花?我说是来西河镇的车上认识的。她便匆匆地说,住三天,没什么奇怪的。她那里饭菜好吃,尤其有一种叫黄须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鲜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里多吃几顿。
叶子的解释让人难以信服。一个身负救父使命的人,不会因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种,吃了人不会死,但会变傻。会不会,出来旅游的叶子正是吃了这东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绍到这里来工作了。紫花说过,每给杨胡子介绍一个守墓人,会得三百元介绍费的。
我心里沉重起来。可怜的叶子,她刚才所讲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帮她编造的,吃了那带毒野菜的人,也许会傻到对什么都言听计从。
我和叶子一不说话,平台外面野地里的虫鸣声便显得更嘈杂了,还有坟山深处那种怪鸟的叫声不时传来。叶子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怎么,还在怀疑我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的事吗?看来,你是个智力不错的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在那里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园的日期,道士说了,到墓园得择日期,必须是阴历的初一或十五这两天。我到达西河镇是农历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还记得,三天后我到墓园住在这楼上后,晚上走到这平台上,抬头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我便哭了……
叶子说到这里便低头不语,是说起往事时让她动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到此时还在怀疑她的行踪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种害人谋财的坏女人,而且叶子的谈吐和思维,你能说是傻吗?
叶子低头不语时的样子,让我真想抚摸她的头,从头顶一直顺着长发抚下去。可是,我没敢这样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抚摸女孩的长发,便是在空难现场,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我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我想她不会怪罪我的。
叶子的身世已经明了,我真想对她说,你在这里还有一年多时间,我愿意一直陪伴着你。我还想和她同样坦诚地讲明自己的身份和到这里的任务。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开这墓园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这天晚上,当我就要开口向叶子讲明自己的时候,是坟山上夜鸟的怪叫打断了我的思路。在这凄厉的啼叫中,作为特种兵的守则与纪律突然在我心中醒来。无论如何,在任务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将给自己带来致命的灾难,这对特种兵或暗访记者都同样适用。
果然,思维一冷静下来,我心里生出了另一个疑团,这就是,我到达墓园的当天,叶子没下楼来吃晚饭,周妈说她去西河镇了。可是夜里,我却从门上的副窗望见她在屋里穿着猩红色的睡衣梳妆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却敲响院门从外面进来,并声称是从镇上回来的。
这个疑问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问她?正犹豫时,叶子抬起头望着了我,那眼里满是泪光和坦诚。于是,我来不及作更多考虑,便向她提出了这个疑问。我期待着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释。这虽然会使我骨子里对神秘的向往未得到满足,但我还是更愿意看见一个清晰、平安并将拥有幸福的叶子。
然而,叶子的反应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没有对此事作任何解释,而是惊叫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在屋里呢?那天晚上我住镇上紫花那里,第二天回来后,进屋后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住过的迹象。你所说的事,完全没有可能的。
叶子的话中,除了震惊和困惑,没有任何抵赖的意思。我相信她,于是说,那、那女孩会是鬼吗?你说过,这阁楼的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的。
叶子的语气已平复下来,她说,如果你亲眼看见,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过我不害怕,因为我来这里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子,她和我对视了几秒钟,然后转脸向坟山那边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
我抬头望去,一串车灯正向坟山方向而来,还传来汽车和摩托车的轰鸣声。
暗黑中,叶子已坐到了我的身边,并紧紧地靠住了我,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并且大声地说,不用怕,可能是赶夜路的车。咱这坟山上,除了我们几个人和满山鬼魂,谁也不愿来这里的。
叶子站起身说,我们进屋去吧。
回到屋里,叶子关上了通向平台的门,然后打开另一道房门说,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后半夜了,赶快睡上一会儿。
我在叶子的连劝带推中出了房门,看见她关上门后,屋里的灯也立即熄了。门外一片暗黑,这种结束聚会的方式让我很不适应,仿佛听一张音乐唱片时,正听得抑扬顿挫兴趣盎然,突然就卡了壳或停了电。
我摸黑走下阁楼,在楼梯转弯处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摸,触到了一株植物。这是叶子放在这里的一个花盆,我俯下身去,闻到了幽幽的花香,这和我刚才在短暂地拥着叶子时,在她头发上闻到的气息相似。
这天晚上和叶子在一起的情景让我心潮起伏。我在床上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希望快点睡着后,让那些情景在我后半夜的梦中继续下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我快要入梦的时候,外面的院门响了,接着响起哑巴“呀呀呀”的叫声,其间还夹杂着冯诗人的呻吟声。
出什么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楼去,看见冯诗人已坐在堂屋里,他的鼻孔下有已经凝固的血迹,哑巴正蹲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揉着腰和腿。叶子和周妈也来了,冯诗人望着大家说,我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原来,半个小时之前,正在巡夜的冯诗人突然看见有很多手电光从侧面的山脚下爬上坟山来了。是盗墓贼吗?不会,盗墓贼不敢这样大胆。正当冯诗人站在那里满腹狐疑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走近他了,冯诗人看见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便本能地往后退,而聪明的哑巴已经连跑带跳地隐没到坟丛中去了。这伙人一边叫道别让他跑了,一边就一拥而上。冯诗人被他们按倒在地,饱受了一顿拳打脚踢。冯诗人在挣扎中大声叫道,你们敢在坟山上乱来,你们每个人都会大祸临头的。没想到,这声喊叫起了作用,有声音说,我们走吧。于是,那伙人立即向山下退去。临走时,有人指着冯诗人说,姓许的,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敢捣蛋,就要了你的命。
这件事已非常明了,一定是罗二哥罗厂长派了他厂里的人来报复我。因为第一,我披着茅草在坟山上吓着了他;第二,他纠缠叶子时我为叶子挡了驾,并牵着叶子的手从他面前走开。冯诗人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对叶子说,不行,我得找村长去。他的儿子这样蛮横无理,这坟山都快被搅翻了。叶子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不然一切搞得乱糟糟的,杨胡子回来咱无法对他交代。
我立即给村长家里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声音细若游丝,我的眼前闪过那个十八岁女孩送我到院门时的样子。她说村长已出去办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这天晚上,天刚黑,我便往村长家去了。走了约半个时辰,便看见村长家的围墙和红漆大门。不过此时大门是敞开着的,门前围着不少人,好像是看热闹的样子。我走近去,从人堆里向里望,只见房子里院子里都灯火通明,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门口念念有词,他的面前香烟缭绕。很快,有人将一只大红公鸡送到他面前,他拎起这鸡,一刀将它抹了,然后倒提着鸡的两只脚进了屋子,转了一圈后又出来,倒提着这鸡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来,在他走过的地方,鲜红的鸡血滴洒了一路。鸡血滴尽之后,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闭目念起什么来。这时,村长走了出来,在他面前添了不少香蜡,点燃后退后两步,在道士旁边坐下。我正以为一切该结束了,那个女孩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走到道士面前,隔着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士便站起身,领着她进了屋去。不一会儿,女孩不知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了尖叫声。随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来,并且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后。道士手里有一小袋米,一边走,一边抓起来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围在院门外看热闹的人中有声音说,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很快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村长正在房前对道士拱手道谢,一转头间,他看见了我。
村长快步走了出来,拉着我便往离院门更远一点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进他家似的。在一棵树下,我们站下,村长问,你怎么来了?我便将昨夜发生在坟山上的事讲了。村长一听,气得长叹一声后说,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讲坟山上的事,我还以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来过问,结果将坟山上的鬼魂都带到我家里来了。现在他又这样冒犯坟山,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被鬼收走呀。
村长的话,前半段让我听来很不是滋味。我说,村长,话可得说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将我抓来的。要说我将山上的鬼魂带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况且,你作为村长还相信鬼魂吗?
村长说,我没怪你呀。这事怨我,怨我那个鬼迷心窍的儿子。不过,自从上次你在我家里待了那样久以后,这家里就闹鬼了。本来,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关过你的那间堆杂物的屋子,近来常常在夜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还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个人在家,有次从院子里进屋时,突然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杂物间里出来,吓得我老婆转身跑到院子里不敢进屋。没办法,今晚请了道士来驱鬼,道士说,坟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里,还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没看见,那道士刚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吗?
我大为震惊,怎么?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长说,她是我老婆,这还有假?你怎么也像这村上的人大惊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岁了,可是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对不对?你看电视时听见过这种话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后我才娶了这媳妇,想来我老伴在地下也不会怪罪我的。
我无话可说。六十岁对十八岁,可别人的关系是办了证的,谁管得着?我于是话归正题,你儿子到坟山胡闹,人也打伤了,怎么办?村长说,唉,只有先去看伤吧,医药费由我付。我这儿子啊,自从我娶了媳妇后,便搬到厂里去住了,我说的话他是越来越不想听。我叫他好好经营那个厂子,他就成天喝酒,还买了一支气枪打鸟玩。我说打鸟可以,但别去坟山上打鸟,他就偏去坟山,还迷上了坟山上那个女子,到现在还打人了。这样吧,大许你先回去,儿子该老子教,我自有办法叫他规规矩矩的。从今以后,保证你们那里平安无事。
尽管我不知道村长用什么办法驯服他的儿子,但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达到目的了。并且村长还补充说,冯诗人的伤,我明天就叫个医生上门来给他治疗。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园时,叶子正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等我。我给她讲了和村长的协商结果,叶子非常满意。她说,这一下可以过上清静日子了。说完,她还看着我补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里来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几下,再看叶子,她很平静,眼里也没有异样的光芒。我立即意识到,她这样做,仅仅是对我出马办事的一种奖励。我心里酸酸的,便冲口而出说,算了,哪还有工夫聊天呀,冯诗人受了伤,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们身上了吗?
见我如此沮丧,叶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暂停几天夜巡。什么盗墓的,都是公司总部说得凶,我在这里一年多了,可从没见过有这种事发生。只是,杨胡子回来后,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不是因为不巡夜了,而是这一决定意味着叶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说,我先去冯诗人房里看望他一下,然后就上你那里来。其实,我已看出冯诗人伤得并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伤,我得对他多关照点才说得过去。
我进了冯诗人的屋子,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我问了他的伤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让他将腿关节活动给我看,还问他被打后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询问完了后,我确信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上面这些知识,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可能一个人活得久了,总会从这里那里学得一些东西。关切了他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他的桌子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电子元器件,还有一台微型加工机器。我问他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说,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时,是一家电子和光学仪器厂的技术员。我喜欢这些东西,没事时搞着玩玩。冯诗人还懂这些出我意外,我称赞他说,你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个科盲,以前在家,不但电视电脑坏了没办法,就是电灯熄了电线短路什么的,我都得请人修理。冯诗人说,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医院工作的,你看你对伤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着说,也是也是,便随即起身告辞,因为我不愿他接下来问我关于医疗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