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萧凤卿阔步走出洗砚堂。
更深露重,更夫敲更的锣声自长街另一头隐隐飘来。
木樨花幽微的香气浮动在空中,萧凤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无所适从,他反复地把两日后的计划一遍遍在脑海演练,确定一切无误之后,他抬手摁了摁眉心,面上显出倦意。
他今晚肯定还要回蔷薇苑的,必须得使沈若蝶睁眼后看到他,不然恐有穿帮的麻烦。
萧凤卿慢悠悠地走上了院子外那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
不知想起什么,他的脚步半道刹住了。
石径分开了两条岔路,左侧是浮梦园,右侧是蔷薇苑。
风拂竹林,竹叶婆娑的沙沙声响断断续续,萧凤卿的心亦随之起起伏伏。
直至一声刺耳的猫叫猝然撞进耳鼓,萧凤卿眼眸深处的犹疑缓慢消散,最后荡然无存。
他的双手重新负在背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稳步迈向右侧。
……
翌日,晏凌晨起梳洗。
晏凌含了一口牙粉,用柳枝漱齿,余光瞥到紫苎欲言又止,她含糊道:“想说什么?”
紫苎抿抿唇,迟疑许久都没吐露实情,白芷愤然开口:“王妃,王爷昨晚在蔷薇苑留宿,半夜还……”紫苎的音调陡然转低:“还要了两次水。”
晏凌的动作顿了一息,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刷牙的力度浑然不觉大了一些:“这不挺正常的?沈侧妃身为王爷的妾室,侍寝是天经地义的事。”
绿萝叹息:“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王爷先前许诺了,您一日未怀孕,他就一日不宠幸别的姬妾,眼下出尔反尔,王府其他人该看王妃笑话了,毕竟你们成婚还不到半月,这不,一大早府里就传遍了。”
晏凌将漱口水吐在铜盆内,接过绿荞递来的毛巾擦净嘴角的泡沫,轻淡一笑:“承诺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说给愿意相信的人听的,你要是不信,那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回事。”
这话颇为拗口,白芷花了点时间理解,她心直口快:“那王妃不信吗?”
晏凌不由得愣了。
她信萧凤卿做出的诺言吗?
她想说自己是不相信的。
那样一个油嘴滑舌两面三刀的人,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怎么可能轻易信任呢?
然而……
盯住被自己无意识揉成团的毛巾,晏凌突然无言以对。
或许,有过那么一霎那,她是信的。
但今后,大抵是不会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晏凌忽而弯唇,自嘲地笑笑。
“我不信。”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这么说。
白芷还欲再说,绿荞紧忙悄悄对她摇了摇头。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默契地闭上了嘴。
绿萝打量了一眼晏凌仍旧不太舒朗的面色,灵机一动:“王妃,奴婢前两天自个儿捣鼓了几支发钗和簪子,不如您今天试试?”
绿荞适时道:“王妃,奴婢昨日跟紫苎白芷研制了几品新的胭脂,颜色非常合称您,奴婢这就去拿。”
晏凌心知四人是有意逗她开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遂点头应了。
绿荞从小心灵手巧,除了女红,最擅长的就是做胭脂,以前晏凌不爱打扮,她有功夫没处使,现在晏凌做了王妃,她终于能如愿以偿。
新制的胭脂晕色明丽大方,香味也不是特别浓郁,原材料都是浮梦园采摘而来的花。
晏凌端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绿荞为她上妆。
目光落在绿荞的脸上,晏凌霎时恍了神。
犹记得那日亦是艳阳高照,有人倾身替她描眉挽鬓,还说这是夫妻闺房中才能做的趣事,他特意为她去学了一手梳妆的技巧。
彼时,她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花言巧语,还信誓旦旦称自己不会买他的账,对他的美男计也熟视无睹,结果……
“王妃,您想要哪种口脂?”
绿荞的询问拉回了晏凌游离的思绪。
晏凌随手指了一种。
就在这时,二等丫鬟巧儿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槛,手里还提着一只小花篮。
“巧儿见过王妃。”
晏凌叫起,从镜子中看了眼巧儿,道:“你去摘花了?”
“是紫苎姐姐吩咐奴婢的。”
晏凌看向紫苎,紫苎接过巧儿的小花篮,走到了晏凌身边,示意她看花篮。
“奴婢看花园的芍药开得正好,想着您上回的鬓边也簪了一朵芍药,当时可美了,是以奴婢就让巧儿去摘了几朵。”
闻言,晏凌的视线又转了回来。
舒展的眉眼染上一抹郁色。
看见这芍药,又不可避免想到那人,真真叫她不痛快。
“我不爱芍药,不必簪了。”
“啊?”紫苎吃惊:“可王妃您上次不就簪了嘛,怎么短短几天就不喜欢了?这花挺新鲜的。”
“你喜欢就自己用吧。”晏凌随手拾起首饰盒内的一根赤金嵌珊瑚珠流苏的蜻蜓簪,在惊鸿髻上随意比划了两下,轻轻插好。
紫苎沮丧地叹口气:“行,王妃不要就不要了,反正这簪子也很漂亮。”
“王妃戴什么都好看。”
桂嬷嬷端着红漆木托盘走进来:“奴婢给您熬了参汤,您昨夜受伤,该多吃点儿补血的。”
白芷撇嘴:“王爷真是的,王妃受了伤,他也不过来问一句,昨晚送王妃回来就走了。”
晏凌心念一动。
她就说自己为什么心烦意乱,而且提不起太多精神,因为都是萧凤卿那混蛋引起的!
她缘何会参加比试?
还不就是贺兰谌不好直接针对萧凤卿,所以把气撒到了她头上。
她挂了彩,他却出了头,目的达成就把她踢一边了,过河拆桥这一招玩得炉火纯青。
晏凌恨恨地咬了咬牙。
“本王大老远就听见有小丫鬟数落本王,活腻了吗?”熟悉的男声由远及近,期间夹杂鹦鹉学舌的声音。
晏凌偏头望去,萧凤卿抱臂斜倚门框,桃花眼春光蕴藉,右手拎着一只紫竹鸟笼,里头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晏凌转个不停。
白芷面色大变,正要跪地请罪,晏凌丢了个眼色给她,于是白芷发软的膝盖又稍微硬了。
晏凌顺手把牛角梳扔到桌上,淡淡道:“妾身教奴无方,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萧凤卿不问自入地迈进来,在小杌子上翘起二郎腿坐了,一边逗鹦鹉玩一边笑道:“我哪敢怪王妃?其实这小丫头说的也没错,确实是我疏忽了王妃。”
晏凌反唇相讥:“王爷,您只有一双手一双腿,同时兼顾两个女人,怕是忙不过来吧?难道你是蜘蛛精?”
萧凤卿失笑:“我家王妃这张嘴,真是得理不饶人,我这不已经前来赔罪了?”
晏凌默不作声,萧凤卿挥挥手,屋内其他人便悉数退下了。
萧凤卿漫步晃荡到晏凌背后,两手轻缓地搭上了她的削肩,凝眸瞅向铜镜。
铜镜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站一坐,他长身玉立于她身后,天青色绘云纹锦袍,她则一袭朱砂红纱裙,浓淡相宜,莫过于此。
“王妃刚说错了,”萧凤卿凑近晏凌耳畔,呢喃细语:“我是桃花精,并非蜘蛛精。”
萧凤卿唇里吐出的热气丝丝缕缕缠上了晏凌耳廓,痒痒的,他靠得太近,唇瓣若有似无地熨帖着她的颈脉,他的每个字眼便如同自她的每条血管内溢出。
晏凌蹙眉,本能侧头躲避,而萧凤卿显然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歪头,于是,她的唇猝不及防地刷过了他面颊。
一股过电的感觉陡然蹿上脊背,晏凌心尖一颤,大力推开了萧凤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