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从溷间出来,将换下的衣物都交由绿荞带回去,然后踅身往长廊左侧走。
入了二伏,日影灼灼热力逼人,沿途的花草因为未经雨露滋润,显得无精打采,绿树在炙烤的日光中也渐失蓬勃朝气,夏蝉躲进叶丛声嘶力竭地呼喊。
大理寺刚修葺过不久,听闻殷泽昆爱吃龙眼,花匠便别出心裁在廊边栽下了一颗龙眼树。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再过个把月,那些咖色的龙眼便能完全成熟。
晏凌绕过龙眼树,甫一抬头,眼底有讶色涌现。
抄手游廊的廊檐下,一道俊雅人影立如华茂青松。
他穿着质地绝佳的银白色贡品柔缎裁剪而成的长袍,袍摆的垂坠感极好,绣有精致的兰草纹路,墨发用竹簪挽起,鬓若刀裁,整个人都散发着高彻出尘的神韵。
听见晏凌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他侧过身,含笑道:“宁王妃。”
晏凌不露声色:“真巧,居然在这儿遇到了质子。”
贺兰徵笑意加深:“不巧,本殿是专程于此恭候王妃的。”
晏凌稳步走近贺兰徵:“不知质子有何吩咐?”
贺兰徵打趣:“本殿怎敢吩咐宁王妃?宁王可是护你护得紧呢。”
晏凌不置可否,眼眸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周遭。
贺兰徵心领神会:“此地无人,本殿已经叮嘱随从密切注意这附近的动静了。”
晏凌意味深长一笑:“质子还是把用意直说了吧,毕竟你我都赶时间。”
“王妃聪敏。”贺兰徵淡若云烟的神色倏忽转为浓浓忧虑:“本殿是为了皇妹的事。”
晏凌挑眉:“质子有何高见,本妃愿闻其详。”
贺兰徵抑郁地叹了口气:“本殿哪儿有什么高见,只是想和你聊聊皇妹,以便王妃及早抽丝剥茧查明案情,本殿是她的皇兄,如今皇妹落得如此下场,本殿既痛心又惋惜。”
晏凌面容沉肃:“质子少时离秦,与玉华公主怕是相处不多。”
“王妃此言差矣,本殿幼时和太子皇兄还有皇妹,经常在母后的宫中玩耍,十岁以后的事,本殿或许不清楚,不过在那之前所经历的,仍是历历在目。”贺兰徵安步徐行:“玉华是所有公主里最受宠的,她的生母是母后的侍女,在她满周岁之时不慎坠湖溺亡,母后不忍她小小年纪就失恃,是以便将她放在自己膝下教养。”
晏凌不置一词,只是跟在贺兰徵身边,徐步前行。
贺兰徵也无需晏凌搭腔,自顾自道:“玉华从小乖巧懂事,对母后极为孝顺,待我们这些皇兄也是敬重有加,她天资聪慧,五岁就能做出一首诗,七岁便自学了口技,今天学內侍说话,明天模仿宫女的腔调,咱们几个都被她诓得团团转。”
忆起儿时趣事,贺兰徵俊逸的脸庞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怀念:“那时,朝臣们都恭维玉华是小神童,父皇大喜,甚至抱着玉华参加宫宴,玉华的荣宠一时无两,本来还以为玉华长大成人后。凭着这份宠爱能觅得无双良人。熟料父皇居然让她来了西秦给晋王做续弦,不瞒宁王妃,本殿当时得知父皇的旨意,亦是大感意外。”
“若非晏皇后的凤位稳如磐石,只怕玉华的和亲对象……”
贺兰徵别有深意地顿住了话尾,晏凌却对他的弦外之音心知肚明。
假如没有晏云裳,贺兰悠就会被塞给建文帝。
晏凌神情寡淡:“秦皇疼爱女儿不假,可他也是一位君主,还是一位有着一统天下建立旷世霸业理想的君主,送来玉华公主和亲,想必也是他丰功伟绩下的一笔。”
贺兰徵瞥晏凌一眼:“宁王妃似乎对本殿的父皇颇有微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晏凌淡声:“秦皇是好皇帝,但是,这个‘好’是针对西秦人而言。”
贺兰徵兴味一笑:“这简单,倘若大楚也成了西秦的国土,本殿的父皇同样会善待楚人。”
晏凌的态度很冷淡:“质子,大楚眼下虽危如累卵,可还不到强弩之末的地步,您所言为时过早。”
贺兰徵凝视着晏凌冷冽的双眼,不觉摇头失笑:“你同萧凤卿真不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晏凌哑然,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萧凤卿要跟贺兰徵同流合污,就算是为了达成某个协议,萧凤卿也不应该随便与贺兰徵搅和到一起。
她是不懂那些尔虞我诈、权势纷争,然而,她也深知和国家的宿敌牵扯不清等同于涸泽而渔,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火中取栗。
晏凌淡笑:“质子与萧凤卿也谈不上一路人,还是照样谈笑风生。”
贺兰徵语焉不详:“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晏凌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
贺兰徵琥珀色的眼眸隐含笑意:“宁王妃忧国忧民,可惜大楚无法成为你一展抱负的土壤。”
晏凌意有所指地叹息:“大楚如今的确是岌岌可危,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大楚物华天宝、幅员辽阔呢?群雄逐鹿都想从大楚分一杯羹,一来二去,大楚可不就成了目下这副模样?”
贺兰徵眸底的锐芒稍纵即逝:“其实西秦如今的国情亦差强人意,经年累月的穷兵黩武让国库不堪重负。”
“提起征战,贵国的崇嘉太子英年早殇,真是西秦的一大损失。”晏凌实事求是:“崇嘉太子当年在邢台山以五千人马对敌大魏数倍于己的军队,最终杀得对方片甲不留,此事一传出,哪怕是大楚子民都津津乐道。”
贺兰徵眸光忽动,面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皇兄自然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是能在那一场鏖战中不费吹灰之力胜出,也是多亏西秦的蛊师献上了一条良计。”
“哦?”
晏凌察觉到贺兰徵在欲擒故纵,所以很配合地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蛊师还能打战?莫非是蛊师给大魏人下了蛊,崇嘉太子才能以少胜多?”
贺兰徵的笑容逐渐消失:“对也不对。”
“皇兄之所以能用五千人马打赢大魏的七万将士,是因为他用了改颜蛊。”
闻悉,晏凌渐渐收了脸上的轻慢之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凝重起来:“改颜蛊?”
贺兰徵悠远的目光在晏凌脸上顿了顿:“宁王妃,你知道西秦除了军队以外,什么最厉害吗?”
晏凌坦言:“不知,望殿下赐教。”
“是蛊毒。”贺兰徵负手而立:“西秦的蛊毒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晏凌思绪翻飞,她读过地理志,几乎没看过关乎西秦蛊毒的记载。
贺兰徵仿佛能看穿晏凌的心思,笑道:“西秦的蛊阴毒至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蛊师研制不出来的蛊,正因如此,所以蛊师也是西秦一宝,她们神秘莫测,西秦皇室外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她们的存在。”
晏凌蹙眉:“贺兰谌是西秦皇族,他不也被蒙在鼓里?”
贺兰徵温润一笑:“此乃西秦秘史,庶出自然一无所知。”
“皇兄当年储位不稳,为了最大限度得到文武百官的认可,他主动请缨去了邢台山击败魏军,期望以军功堵住别有用心之人的攻讦,可事与愿违,军队的调度出了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皇兄有纵横捭阖的才能,也无施展之地,就在皇兄计无所出之际,本殿的母后暗中派了蛊师助他一臂之力,蛊师建议皇兄用改颜蛊,是以皇兄才会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晏凌心头一凛:“那到底是什么?”
改颜蛊,光是听着就绝非善类。
“顾名思义,改颜蛊最大的效用就是改变人的容貌,只需要月圆之夜种下子蛊,等到十日后再催发母蛊,寄宿在第二人身上的子蛊就可以将她变得和有母蛊的人的容颜一模一样。”贺兰徵叹息:“这法子太邪门了,起初皇兄是不同意的,后来形势严峻,他不得已在用计俘虏的魏兵身上种下母蛊,又在秦兵体内种了子蛊,用假冒魏兵的秦兵打入了敌军内部。”
晏凌神色微沉:“那些秦兵后来怎样了?”
贺兰徵直言不讳:“身体中有子蛊的人,就算没战死也活不久,他们会一日日变得暴躁,皮肤也会缓缓溃烂,最后神志尽失、血尽而亡。”
晏凌嗤之以鼻:“西秦不仅兵强马壮,旁门左道也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崇嘉太子竟能忍心那些同袍带着蛊毒赴死,着实是凉薄。”
贺兰徵并不计较晏凌话中的夹枪带棒:“凡事皆有取舍,皇兄不过是选了宁王妃不屑的那条路。宁王妃不要瞧不起这些鬼蜮伎俩,兵不厌诈,有的时候为了达成目的,做些牺牲在所难免。更何况,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的东西用不好贻害四方,有的东西用好了,就算它本质是拿来害人的,也能在紧要关头救人一命。”
晏凌不予置评。
巫蛊一事骇人听闻,她对那些歹毒之物素来是愤慨满怀。
但身在其位谋其政,假若她是崇嘉太子,身处四面楚歌的境遇,她会选择怎么做?
每个人的原则与底线还有心中看重的东西不一样,做出的抉择自然也不同。
晏凌缓声道:“质子说的是,是本妃以己度人了。”
贺兰徵的眸光略略一动:“王妃正直坦荡,你的想法并没错,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身不由己。世道艰难、人心诡谲,很多人都在日复一日地奔波中,丢了自己的初衷,最终彻底被世俗所同化,本殿也希望王妃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将来遭遇了什么,都能保有这份赤子之心。”
晏凌抬眸看向贺兰徵,如玉生烟的男子温文尔雅,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真诚。
一时间,晏凌差点忘了自己那晚被贺兰徵用冰冷的箭矢对准胸口的经历。
“质子能言善辩,这一点倒是挺像萧凤卿的。”
“本殿可不敢与宁王相比。”贺兰徵失笑:“宁王雄才大略,美中不足的便是心性太过狠辣偏执,长此下去,恐怕会伤人伤己,王妃可得好好在一旁提点他。”
晏凌淡淡点头:“谢质子提醒。”
两人的步伐并不快,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棵高壮的龙眼树下。
贺兰徵仰望着那些咖色的龙眼,眼底有幽光若隐若现,他顺手在就近的枝丫上摘下一颗成熟的龙眼。
“本殿小的时候,很喜欢吃龙眼,因此母后的宫里常备着,母后也总是吩咐御膳房做了些龙眼为辅材的甜汤。因着地域和气候原因,龙眼在西秦算是稀罕物,民间不常有,只有皇室才能时时吃到,玉华也爱吃龙眼,时常偷偷把龙眼送给李谦吃,因为李谦是她的玩伴兼伴读。”贺兰徵的语调不疾不徐,宛若四月的清风自山谷踏青而来:“初来大楚为质,本殿还以为再不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龙眼,没成想,龙眼的栽种在大楚反而特别普遍,它在坊间还有个别称——桂圆。”
晏凌听得一头雾水,从刚才开始,贺兰徵就拉着她说些西秦的旧事,这会儿又莫名其妙聊到了吃食,她真心搞不懂贺兰徵的葫芦卖的什么药,不过她明白贺兰徵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所以并未打断他。
贺兰徵摩挲着龙眼光滑的表皮,微微一笑:“不管龙眼还是桂圆,不都是同一样水果吗?叫法不同,用途也迥异,在西秦,龙眼是皇家才能享用的至品,在大楚,桂圆晒干了还能给孩童当零嘴。”
听到此处,晏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眼帘低垂,定睛在贺兰徵手上那颗圆润的龙眼。
见状,贺兰徵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唇,他娴熟地剥开那粒龙眼,递给晏凌:“龙眼吃多了上火,偶尔尝尝倒是别有风味,若能取冰冰镇,想必口感更佳。”
晏凌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线条秀美,透着文人墨客的文雅。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了龙眼,并没吃。
贺兰徵拿出帕子拭净手上的汁水:“王妃还有事要忙,本殿便不耽搁你了。”
言罢,他抬步折身,往反方向阔步而行。
晏凌忽然出声叫住他:“质子。”
“嗯?”贺兰徵驻足,挑眉望向晏凌:“王妃还有何事不解?”
晏凌面容冷肃:“我听闻蛊毒的承载物是蛊虫,请问改颜蛊的蛊虫是什么模样的?”
贺兰徵微微眯眸,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晏凌听:“肉色,半透明,头上有触须,宁王妃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