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卿眸光一动,清黑锐利的眼眸陡然攫住春袖的双眼,仿佛轻易洞彻了她内心。
春袖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满腹话语全都咽了回去。
“本王先进去看看月吟。”
萧凤卿越过春袖身侧稳步走进内室,声线平缓,没有丝毫波荡。
等到萧凤卿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春袖才迫不及待地呼出自己憋着的那口气。
那个办法还没说出来,少主就已然如此,如果她真的坦言告知,少主会同意吗?
春袖愁眉不展地退到了拱门边。
见状,花腰眼波微漾:“春袖,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法子能救月吟?”
……
三色堇,名字好听,却是至阴至寒的奇毒。
但凡中了三色堇的人,就算侥幸活得一命,余生也会生不如死,每逢月圆之夜,毒性发作,中毒者的五脏六腑皆为毒素侵蚀,肝肠寸断,四肢百骸犹如被万虫啃啮,体无完肤。
试想,让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肠穿肚烂、皮肉无存,那将是多么的绝望惊悚?
光是这种束手无策等着惨死的恐惧就足以把人折磨得神魂失常。
秦有毒蛊,楚有三色堇。
这两样是令所有医者都头痛的剧毒之物。
整整五年,每到圆月如环,月吟都活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狱里。
看见萧凤卿出现的那一刻,面色惨白的月吟虚弱地笑了笑。
她记得,儿时他说过,她笑起来最是好看。
所以,即便此时剧痛难捱,她仍旧要露出他最喜欢的一面。
“君御……”月吟挣扎着坐起来,可是她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艰难地倚靠着床柱:“你怎么来了?我昏倒之前明明嘱咐过仲雷不许惊扰你的。”
萧凤卿快步走到榻边,弯身替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垂眸看一眼月吟冷汗如浆的面孔,温声道:“你病发了,这么紧要的时刻,我如何能不来?”
“月吟,”萧凤卿微微一顿,眸色复杂地凝着月吟:“你受苦了,是我当初太过冒失,害了你。”
十五岁的萧凤卿年轻气盛,荡平黑风岗、收服几座军营之后,渐渐变得骄狂自负,竟然偷偷潜入朱桓的府邸,打算寻机手刃仇人,没料想,朱府机关重重、杀机密布,若非月吟及时赶到,他早就掉进了朱桓的陷阱,而月吟也因为他,在朱府中了三色堇。
幸好还有医仙传人春袖在,她穷尽半身医术为月吟拔除大量毒素终于换得月吟一命,然则,五年过去了,月吟身体内残余的毒素依然肆虐不休。
月吟浅浅一笑,梨涡隐现,被牙齿咬破的樱唇有血丝渗出,她整个人都犹如破败的布娃娃,唯独一双杏眼依旧熠熠生辉。
“说什么傻话?都是我心甘情愿为你这么做的,你身上还有很沉的担子,日夜都如临深渊,稍一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也想为你分担一点,能够用我的命保护你……君御,我很幸福。”
她柔情四溢地凝视着萧凤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依恋与痴缠。
从小到大,她都是温柔婉约的秉性,连说话都轻声细语,可她对他的感情却素来热烈直白。
本就生的一副娇花照水的容貌,如今病骨支离,更是添了些许能令男人平增怜惜的孱弱,尤其是亲耳听见这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倾诉满腔爱恋,纵使是百炼钢亦能为她化作绕指柔。
萧凤卿的脸上却没什么动容,他定定地看月吟一眼:“你出了很多汗,我替你擦擦。”
说完,萧凤卿起身走到床榻边的木架一侧,挽起衣袖亲自拧干湿毛巾,又坐回榻边帮月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以往发作都没这么厉害的,今日是怎么了?”
月吟很享受萧凤卿给予她的温存,她羞赧地笑笑:“小的时候,医婆说我体寒,长大了只怕不太容易受孕,我……我请外面的大夫帮我开了一些调养身体的药,结果我自己没忌讳,那些药的成分就和春袖给我开的药相冲了。”
萧凤卿沉声呵斥:“胡来,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被训斥了,月吟不但不害怕,反而笑盈盈的:“嫁人生子,是每个女子的梦想,我为何不能?”
萧凤卿语塞,月吟的眼神过于大胆直接,清澈的眼底盛满渴盼,他下意识移开了眼。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明知月吟在暗示什么,他就是松不了口。
月吟的表情黯淡了一瞬,她突然笑着依偎进萧凤卿的怀里。
“君御,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此时,那张龙椅上坐的人就会是你,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我们是不是就该成婚了?”
萧凤卿的身形一僵,怀内的娇躯瘦弱柔软,是他将会真正携手一生的妻子。
但是……
他抱着她却毫无绮念,反而无所适从。
月吟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萧凤卿的异样,她伸手攀住萧凤卿的脖颈,略略仰头,像是想亲吻他。
然而,抬头的刹那,目光触及萧凤卿掩在中衣领口里侧的指甲刮痕,月吟的眸底骤然沉了沉,连带着心都凉了一截。
这世上,没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凤卿,萧凤卿不是那种会允许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男人,除非那个女人是……
方才沉沦于萧凤卿的温柔,并未发现他有何异样,如今倒是莫名觉得他的脸有些僵硬。
清幽的兰香缭绕鼻端,萧凤卿的眉头几不可见一皱,正想不动声色推开月吟,月吟的纤手却倏地抚上他的面庞,萧凤卿一怔,想躲开又觉得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只好绷紧肌肉,若无其事地坐着。
“君御,我并不想催你娶我,我是太想嫁给你,也太想能和你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月吟的手在萧凤卿贴着人皮面具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抚弄着,摸到那处厚薄不一的褶皱,她唇角的笑意凝滞了几分,但说的话语仍是倾情绵绵的:“君御,我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兄长,我想拥有新的亲人,比如你,比如我们的孩子。”
萧凤卿淡淡地听着,他的关注点在月吟的前一句。
北境被屠,温家只剩下了月吟一人。
因为战乱,她的母亲生他们兄妹时难产而死,温副将想为萧胤报仇,遂拿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假冒镇北王世子向朱桓邀功,熟练计划被识破,最终,惨遭万箭穿心。
丁鹏和萧胤的旧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他跟一些北境遗孤千里迢迢护送到骊京交给靖远侯沈淮抚养。
适逢沈淮之女沈缨在宫中痛失爱子,是以沈家偷天换日将他送进了皇宫,他这才能以七皇子的名义活下来。
回首往事,件件都是血海深仇!
晏凌却说祸不及子孙,如果真能这样,他也不必二十年来都认贼作父,日日步履维艰、处心积虑,甚至连双亲的祭日都不敢拜祭!
她还冠冕堂皇地指责他杀性太重,殊不知,他会有今天,全是拜晏云裳跟朱桓所赐。
芸芸众生,谁都可以嫌他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独独晏凌没资格!
萧凤卿的眼神越来越淡漠,周身气息越来越冷酷。
月吟敏锐地感应到了萧凤卿的变化,她弯了弯唇,语气愈加娇柔:“君御,我们的父母虽然很早就离开了,不过我们还有彼此,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早就是对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们的亲人也一定很希望我们能快点有自己的家。”
她蜷在萧凤卿的怀中,只字未提晏凌,心心念念诉说的都是对于将来的美好向往,不露声色就让萧凤卿暂时忘却了那个使他恼火抓狂的女人。
萧凤卿的面色依旧平淡如水,冷冽的眸色却逐渐温软起来,轻轻拍了下她单薄的肩头,语声低回。
“我会替温家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