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灯火如昼。
正值晚膳时分,青砖素瓦的民宅鳞次栉比,饭菜的香味从家家户户的窗口飘出,还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些和窗纸上摇曳的烛影交相辉映,显得温馨又平实。
“你到底还想去哪儿?”晏凌不解地看着身边闲庭信步的萧凤卿,促狭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超然物外的宁王居然也心血来潮下凡见识这人世间的烟火。”
萧凤卿凉凉道:“你个莽妇懂什么?一个成功的统治者,既能高居庙堂运筹帷幄,也能隐遁市井与民同乐。”
晏凌哼笑:“那我不妨碍你体察民情了。”
说完,晏凌掉头就走。
“诶,阿凌。”萧凤卿连忙探手拉住晏凌的袖角:“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急着开溜干嘛?会相好的?”
晏凌恼火,反手就是一掌重重击打在萧凤卿的手腕上,寒声道:“我说过,别碰我。”
萧凤卿眼角一抽,甩了甩自己隐隐作痛的手:“我这是为你好,你说你来骊京几个月了,连骊京有多少条阡陌街道都搞不懂,万一哪天有点事,你打算临时抱佛脚吗?”
晏凌转念一想,萧凤卿这话是有几分薄理,她在骊京人生地不熟,倘若真有什么事,届时只能两眼一抹黑了。
更何况……
晏凌突然想起了当初孙氏交给她的暗卫,借此机会,她也想了解一下那几处据点。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萧凤卿的指尖飞转着白玉折扇:“东市。”
晏凌挑眉:“东市?”
“每月初一十五,东市都很热闹,杂耍的,小吃摊,灯会,应有尽有。”萧凤卿唇角翘起:“我还是小时候偷偷溜出来玩过一回。”
晏凌侧目瞥他,男人笑容盎然,一双桃花眼在夜色下,亮晶晶的,像有谁失手打碎了琉璃瓶,晶莹剔透的碎片在他眼底光芒晕染。
“你和谁偷溜的?”
萧凤卿淡声:“我表哥沈之沛。”
晏凌对沈之沛这人还留有些许印象,瞧着是个正人君子。
“你母妃儿时对你很严厉?”
萧凤卿轻笑一声:“我父皇满心满眼都是晏云裳母子,根本不管其他的皇子,母妃若是再不管我,我只怕就要真的废了。”
晏凌扯扯嘴角:“言过其实吧,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为自己戴上面具,就算淑妃不管束你,你也不会腐烂发臭的。”
萧凤卿转眸扫晏凌一眼,抿抿唇,忽道:“你知道母妃是如何在晏云裳那毒妇手里保住我的吗?”
晏凌还真好奇:“愿闻其详。”
萧凤卿沉沉呼出一口气,说:“那年我不满周岁,宫宴上有人行刺晏云裳,母妃替晏云裳挡了一剑,因此伤了宫床,终生不能再有孕。”
“晏云裳还算有点良心,本来都买通了乳母想要我的命,后来暂时大发慈悲放过了我。母妃深知晏云裳根本不可能允许任何皇子威胁到睿王的地位,是以,从小要求我装出游手好闲的样子,我越废柴,晏云裳的杀意就越小。”
“有的时候,装着装着,就好像自己给自己戴了无数张面具,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萧凤卿自嘲一笑:“世人都说我是睿王的马屁精,包括你必定也这样想的,不过事实比你们所认为的还要不堪。”
晏凌眸光微动,没有吭声打断萧凤卿。
或许是夜色醺然,或许是身边那人太安静了,萧凤卿下意识想多说一些话。
“睿王儿时可不似现在这般人模狗样,那小子当年可能折腾人了,每回见到我,就让我钻他的裤裆,还逼我吃狗食,动不动就揍我。”
晏凌拧眉:“你真的钻了?”
萧凤卿耸耸肩:“钻,怎么不钻?狗食也吃了。宫内的皇子少,睿王对欺负那些小太监没兴趣,晋王是他胞弟,他自然只能盯上我了。”
晏凌默不作声,她原以为她的童年已经很不幸了,想不到萧凤卿身为建文帝的幼子,居然也饱受欺凌,甚至过得比她还糟糕。
萧凤卿的余光微微掠过晏凌,不以为意道:“韩信受了一次胯下之辱就被记入了史书,我钻了晋王那么多次的裤裆,想来以后也能名留青史,将来史官一定得极尽美言赞许我的卧薪尝胆。”
他哈哈一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分明笑容灿烂,晏凌却从中品出一丝酸楚,连带着她都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落寞。
“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萧凤卿一噎,瞪着晏凌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有啊,”晏凌面无表情:“但我的同情心不是拿来浪费的,尤其是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
萧凤卿愤愤不平:“我哪种人?”
晏凌信手拈来:“厚颜无耻,装疯卖傻,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老奸巨猾。”
萧凤卿气急败坏:“晏凌,难不成我对你就没半点恩德?”
晏凌作势思考了两息,然后笃定道:“没有。”
萧凤卿顿时哑口无言,他指着晏凌,痛心疾首地斥责:“好一条忘恩负义的美女蛇,你中了相媚欢命悬一线,可是我牺牲了自己的贞操才把你从阎王手下抢回了阳间。”
萧凤卿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晏凌的火气立刻被点燃了,她冷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还有贞操?自己睡过多少女人,心里没点数吗?吃亏的是我好不好?再说了,我也没求你救我,是你自己非要‘献身’,能怪谁。”
萧凤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总算领略到一个厚脸皮的女人杀伤力有多大了。
晏凌见他这副俨然无话可说的模样,又觉得快意又觉得膈应,想到萧凤卿对春宫的沉迷,脑子一热,脱口道:“怎么样,我说对了是吧?你是经验老道的‘高手’。”
萧凤卿当然不可能告诉晏凌自己在床笫上只经历过她,那岂非太丢脸了?
男人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面子。
况且,就算他声称自己洁身自好,总把他当黄鼠狼看待的小毒妇也不会信。
萧凤卿突然移开目光,傲慢地撇撇嘴:“关你屁事,又不用你验身。”
话落,他迈步径自朝东市的门面扬长而去。
晏凌站在原地,目送萧凤卿的背影迅速扎入了人潮,犹如鱼入大海,回想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她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我真是脑瓜抽筋了,介意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作甚。”
……
晏凌找到萧凤卿的时候,他正在看斗鸡。
“阿凌,你说这两只公鸡谁能赢?”
晏凌顺着萧凤卿手指的方向望去,用草绳拉开的四方圈内,一只粽毛白爪的公鸡和另一只通体乌黑的公鸡斗得风生水起。
周边有不少百姓在投钱呐喊,争先恐后地为自己下定赌注的那只公鸡大声助威。
晏凌定睛看了一眼两只公鸡,轻轻笑道:“赢的肯定是黑色那只。”
萧凤卿挑眉:“你怎么知道?”
晏凌冲黑鸡努努嘴:“喙下装有铁片,爪子也磨得异常锋利,所以所向披靡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没多久,棕毛公鸡就死在了黑公鸡脚下,百姓们或欣喜若狂或怨声载道,赌徒们又开始了下一轮。
萧凤卿顿觉扫兴:“好看的就是不中用。”
晏凌似笑非笑:“你在说你自己?”
萧凤卿摇头:“我并非好看,我是绝世貌美。”
晏凌无语,看白痴一样地看着萧凤卿:“你当自己是清风楼的小倌倌?”
萧凤卿晲着晏凌,桃花眼闪烁出千般兴味:“哟,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你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女人,竟然还晓得清风楼?”
“莫非……”萧凤卿暧昧地眨眨眼,试图上前将晏凌拢到怀里:“你以前在杭州有这种不可言说的爱好?要不我们赶紧回府去,我伺候你啊!”
晏凌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把萧凤卿凑到面前的俊脸拍开:“萧凤卿,麻烦你自重。”
她面色冷凝,是真的动了怒。
萧凤卿七窍玲珑,立刻就明白晏凌是记起了昨夜他差点冒犯她的事。
“算了,你开不起玩笑,我就不开了。”萧凤卿讪笑,脸上挂着几分窘迫。
晏凌没再搭理萧凤卿,萧凤卿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两个人顺着拥挤的人潮走走停停,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即便是晚上,东市依旧摩肩擦踵。
就在晏凌转头寻找小吃摊的时候,萧凤卿忽然大力拉了她一把,晏凌莫名其妙,低头,便瞥到萧凤卿正捏着一只瘦小的手腕,而那只小手还攥着她腰间佩玉。
萧凤卿淡淡垂眸,注视着那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窃取他人财物是不对的,还这么小就出来做坏事,你爹娘呢?”
“两位贵人饶命!”小男孩哭哭啼啼地求饶:“我是太饿了……我娘也没东西吃……你们不要把我送官,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凤卿严肃道:“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管有什么理由,偷盗都是在犯错。”
小男孩哭得更加大声:“我爹爹被饿死了,我娘也生了病,再不吃东西……我娘、我娘也会死的,我真的不敢了,求求贵人饶了我!”
“好了。”晏凌握住萧凤卿的手,示意他松手:“这孩子也是逼于无奈,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吓坏了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