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晏皇后从容自若地走出君子轩,朱桓亦步亦趋,两个人默默无语。
行至长廊,晏皇后看了眼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裙裾,朱桓眼睫垂落,自衣袖内掏出帕子单膝跪地为她掸尽了上头的雨露。
晏皇后莲步轻移,华丽柔软的裙摆在她的动作下摇曳似三月春池的水波,过往风灯随风摆动,灼灼火焰仿若住进了她的双目。
朱桓悄然无声地跟在晏皇后背后,晏皇后仅唤了卉珍撑伞,其他人则远远缀在后头。
又是一道雷电劈过夜空,将天穹撕裂成两半。
“本宫记得,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天气。”
轻渺的女声幽幽缭绕耳侧,即便雷雨声震耳,朱桓依旧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朱桓凝视着晏皇后:“娘娘又触景伤情了。”
“触景伤情?”晏皇后讥诮地笑笑:“她不配。”
朱桓轻声一叹:“逝者已矣,老国公夫人既然已仙逝多年,想必早就投胎寻了个好去处。”
晏皇后面容平静,淡淡道:“不管她投胎去了何处,今生大概都不必被骨肉弑杀了。”
闻言,撑伞的卉珍不由得手腕一颤,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听见了晏皇后的又一个大秘密。
先忠国公夫人只得晏皇后一女,晏皇后声称她被骨肉弑杀,那岂非……
雨伞骤失平衡,硕大的雨滴飘落在晏皇后的肩头,晏皇后斜斜扫来一眼,卉珍瞳孔一缩,慌忙双手握住了伞柄。
晏皇后挑眉一笑,神情饱含愉悦:“听说本宫杀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你觉得耸人听闻?”
卉珍面色煞白,只觉得自己的小命都要飞走了,她紧攥住伞柄,本能地想下跪告罪,但是晏皇后充满兴味的眸光将她变得犹如石头。
晏皇后居然亲口承认她杀了自己的母亲,这是要遭天谴的!
卉珍飞快地掩住眸中异色,晏皇后盯着卉珍看了两息,尔后赞许地点点头:“罗嬷嬷调教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般,处变不惊又懂察言观色,本宫的身边还真缺这么个人。”
卉珍极力镇定:“娘娘过奖了。”
晏皇后敛眸,她眯眸,视线落在两侧碗口大小的牡丹花丛上,艳红的花色印在她眼底,宛若血光闪烁,有看不见的杀戮在眸中喧腾。
雨珠沿着花径滚落花碗,无声无息地沁入了根部,肥沃的土壤贪婪地汲取着上苍的恩赐,她恍神了片刻。
依稀记得,那晚也是如现在这般惊雷骤雨。
她的母亲发觉了她腹中胎儿的秘密,竟不惜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扬言揭发她,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她趁先国公夫人一时不查,便将她从假山推了下来。
那么高的假山,当忠国公府的下人闻讯赶来时,她的母亲已在巨大的不甘与震惊中驾鹤西去,死得极不体面,脑壳都摔烂了一半。
彼时,她就站在假山的凉亭上,冷眼瞧着母亲像破布人偶一般瘫软在地。
大雨倾盆,她却能穿透雨幕清晰地听见来自母亲的呻吟和溢出喉腔的嗬嗬声,夜色深浓,母亲脸上的红白污渍却尽收她眼底,一点点刻印在她心中,永生难忘。
晏云裳忘了自己在凉亭站了多久,仿佛一生也仿佛一霎,总之,当她回转思绪时,母亲已撒手人寰,灵堂进香那日,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笑音藏不住,所以她只能哭得更大声。
从那以后,世上又少了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也不会再有谁能捏着她的把柄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夏雷翻涌,晏皇后恍惚的眼神逐渐清明,挥去浮光掠影的往事,她的表情重新变得坚定冷漠,冷静从容地分析着当前局势。
“分化太子与萧凤卿的同盟其实很简单,萧凤卿想要兵权,难道太子就不想要?”
朱桓眸光一闪:“你是说……”
晏皇后淡淡一笑:“晏家不日将祭祖,晏瑶也快回来了,慕容妤为了躲本宫赐婚晏瑶跟晋王的圣旨,所以连夜送走了她。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除非晏瑶在江州许了人家,否则她一旦回京,照样得乖乖任本宫摆布。”
“娘娘说的是,懿旨一下,她们母女还能反抗吗?唯有遵从。”朱桓深眸微狭:“倒是宁王那头不好料理,经过这几次明里暗里的交手,宁王的实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提起萧凤卿,晏皇后的目光愈加冰冷:“沈淑妃母子这二十年都把本宫蒙在鼓里,私底下却上蹿下跳蓄势待发,呵,他们背地里还不知如何嘲弄本宫。这口恶气,本宫一定要出!”
朱桓若有所思:“微臣查过史料,前朝宝藏里有一柄璇玑钗,据说有能医百毒的奇效。”
“沈淑妃当年中了毒,这些年都病恹恹的,一副命不久矣的短命样儿,萧凤卿找宝藏只怕就是为了璇玑钗。”晏皇后哂笑:“沈缨她还真是生了个孝顺儿子。”
说完,晏皇后直视着朱桓:“他不是想找宝藏吗?既然这么喜欢披着人皮做些牛鬼蛇神的勾当,那就遂了他的愿。”
朱桓眼波微动:“娘娘仍旧想在回雁峰设局?”
“有何不可?还有半月便入秋,咱们很快就要离开回雁山庄,萧凤卿打的主意或许是等我们回京之后,他再来。”晏皇后寒声一笑:“但本宫不想再看到他在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地蹦哒,倒不如釜底抽薪,看究竟鹿死谁手。”
朱桓顿时眸露了然:“娘娘的意思是……”
晏皇后兴味道:“宝藏流落过哪个人的手中,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最终属于谁。”
……
吴湘儿深思不属地枯坐庭院中。
身边的婢女都被遣散,只剩下百雀与薇姐儿。
萧薇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了拉吴湘儿的手,触手冰凉又滑腻,她大吃一惊,随后懂事地把吴湘儿的手捧在掌心,给她呵着热气。
吴湘儿视线偏转,怔怔地盯着萧薇,她忽然发现,原来她的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如同世间为母者,她曾期待过萧薇的出世。
得知自己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她也没有多沮丧,甚至认为女娃娃好,懂得心疼阿娘,尤其是生她时,自己吃了莫大的苦头,因此更为疼爱。
直到御医告诉她,她因为难产伤了身子再难有孕,那种初为人母的幸福瞬间消失无踪。
日复一日,她喝着恶心的补药,不断地求神拜佛,不断地在希望中收获绝望。
看到活蹦乱跳的皇长孙,感受着晏皇后母子对她迟迟生不出嫡子日益加剧的不满,她待萧薇自然也越来越苛刻。
她把自己生不出儿子的过错都怪到了萧薇头上,甚而好几次都巴不得萧薇从未降生过,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儿子。
“薇姐儿……”吴湘儿抖着手抚摸上萧薇瘦小的脸颊,颤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萧薇依恋地在吴湘儿掌心蹭了蹭,奶声奶气道:“你是生我养我的娘亲,书上常常教导我们,卧冰求鲤黄香温席,我对娘亲好,是应该的呀。”
这天真无邪的一句话,使吴湘儿瞬时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