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太大,邢公公依次把窗扉合上,最后一缕风透过窗缝灌进殿里,吹动了桌上的烛火。
烛光晃动,像婆娑花影流转在萧凤卿脸上。
萧凤卿目不转睛地冷晲着建文帝,一双静黑的桃花眼沉陷在阴影下,散发着冷酷的寒气。
当邢公公折身时,看到的便是萧凤卿低头帮建文帝做手部按摩的画面。
……
晏凌陪着沈淑妃回到了景仁宫。
“母妃,您可好些了?”晏凌关切地检查着沈淑妃的脖颈,但见白皙的颈部有一圈青紫色。
沈淑妃摇摇头,音色依旧沙哑:“本宫无碍。”
胡嬷嬷找来药箱给沈淑妃上药,瞧着沈淑妃淤青的伤痕,双眼盛满了心疼。
“我来吧。”晏凌接过医药箱。
胡嬷嬷转向沈淑妃,沈淑妃的头往下压了压。
药箱中的药种类齐全,每一瓶都价格不菲。
沈淑妃瞥着用竹签挑药膏的晏凌:“是为了小七才对本宫这么好吗?”
晏凌不假思索:“有他的原因。”
婆媳两都是聪明人,话中深意皆不言而喻。
沈淑妃沉默片刻,沉声道:“本宫不是个好母亲,小七因为本宫受了很多磨难,而本宫能帮到他的地方也实在太少。”
“恰恰相反,”晏凌将竹签上的药膏轻缓地涂在沈淑妃的伤处:“王爷说过,您是他最重要的人,正因有了您不计付出的守护,他才能长得这么好,这么优秀。他敬重您,也心疼您,只是他不善言辞,从未当面对您表达过。”
“那孩子心事重。”沈淑妃眼波微动:“看来他和你说了不少往事?这倒是难得,小七现如今已经很少重提旧事了。”
晏凌意味深长地笑笑:“人都是要往前走的,老活在过去,于己并无多少益处。”
沈淑妃也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喟叹道:“这人啊,假若越活越有劲儿,昔年故事自然能烟消云散或压在心底,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拿来缅怀,可假如活得一天不如一天,回忆往昔就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晏凌眸色略深,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母妃很喜欢镇北王?”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沈淑妃却没有措手不及,迟疑一息,她淡淡一笑:“镇北王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哪个姑娘家不动心呢?只是缘分却不可强求,有的人,动心的那一刻就注定得不到自己心中所求,徒留遗憾罢了。”
晏凌眼睫一颤,沈淑妃最后一句话让她联想到自己跟萧凤卿,她定定神,温声道:“母妃当年在骊京也是家喻户晓的才女,英雄儿女多奇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
沈淑妃失笑,面目柔和了几分:“你真的很特别,怪不得小七那么喜欢你。”
晏凌想想,终究选择推心置腹:“母妃,我和王爷达成了协议,他事成之后,我会离开。”
沈淑妃内心平静,听到晏凌的坦白却露出了惊诧表情:“什么意思?你要离开骊京?可你和小七不是拜堂了吗?你们是夫妻!”
晏凌直言不讳:“母妃,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初王爷故意算计于我,我不知您在其中添了多少助力,但你我都该懂,这场以骗局和利用开头的婚姻本来就不可能长久。更何况,王爷有大志,将来手握天下权势跟美人,而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王爷也有自己的使命,皇宫并非我心之所向。”
沈淑妃凝望着晏凌,半晌不语。
灵透,已经不足以形容面前这个女子了。
她曾说晏凌像少女时代的她,其实眼下再接触,她忽然发觉,事实上,晏凌并不像她。
晏凌比多年前的她更理性,更睿智,也更洒脱,这样的女子根本不会被情所困。
可笑当初他们母子还妄图用感情拿捏她。
“阿凌,本宫为过去的事向你道歉,当时形势所迫,卫国公府是小七不可缺失的帮手,所以我们才……”沈淑妃握住晏凌拿着药瓶的手,低声道:“本宫托人打听过几位卫国公府待嫁的女儿,你虽然是庶出,可你能胜任宁王妃之位,你的才华也能辅佐小七,你嫁给小七之后的一切历历在目,证明我们的眼光没错,你就不能对我们的当日过错既往不咎?”
晏凌收回给沈淑妃上药的手,低眸将塞子堵好药瓶:“赐婚之事,宁王早就同我解释过了,卫国公府和晏皇后有旧怨,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是我祖父余威犹在,而且边关的战事接二连三,朝中可用的武将屈指可数,父皇留着卫国公府,是想以备不时之需。综上所述,就算是替我父亲着想,我也该配合王爷的计划。”
沈淑妃垂眼打量晏凌:“可你喜欢君御。”
她也曾是年少慕艾那个年纪走来的,且不提萧凤卿在她面前直抒胸臆过,即便是晏凌,她也从她看萧凤卿的眼神中,笃定了她的心意。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在一起。”晏凌洒然一笑:“母妃,我觉得我现在这种性子挺好,但如果我真的入了王爷后宫,或许用不多久就会变成面目可憎、满腹诡计的俗人。”
“母妃,说这么多,我并未有对你不敬的意思,只是……”晏凌抿唇,淡声道:“那些深宫怨妇,也全非生来就顾影自怜,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我们何苦画地为牢,自己做个套子把自己困住呢?”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沈淑妃的眼底竟无端有晶莹闪动。
她赶紧深吸一口气,移开了眼。
晏凌没在景仁宫待太久,上过药,又与沈淑妃聊了几句便翩然离去。
“娘娘,她与您说什么了?”
沈淑妃正对着窗外那一轮新月发呆,闻声,她扭过头,望着满脸担忧的胡嬷嬷,轻笑:“真的是个好孩子,懂事明理又秀外慧中,本宫也明白为何君御会倾心她了。”
胡嬷嬷心头一跳,试探道:“既然娘娘都对她刮目相待,那……还下蛊吗?”
沈淑妃不置可否,兀自把头转过去,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皎洁月轮。
……
这一夜,建文帝再没醒过来。
破晓时分,萧凤卿带着晏凌上了马车。
忙碌了整晚,晏凌不太精神,几乎是挨上弹枕就昏昏欲睡,一双凤眼将阖未阖。
萧凤卿把毛毯抖开盖在晏凌身上,又把人抱进自己怀里,晏凌察觉到他的动作,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
萧凤卿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你身上好暖和。”晏凌睁开惺忪睡眼,在萧凤卿胸口前蹭了蹭,随后又闭上了眼。
萧凤卿勾勾唇,把晏凌又抱紧了一些:“既然暖和就好好睡一觉,到了我再送你回浮梦园,你快休息吧。”
晏凌窝在萧凤卿胸前点点头,疲倦侵袭,她颇为支持不住,然而在入睡之前,她的脑海隐隐约约闪过一件事,忽道:“你的字叫君御?”
“嗯,君临天下御极江山的意思。”萧凤卿的手指摩挲着晏凌面颊,温暖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别人可以叫,你不可以。”
晏凌蹙眉:“为何不能唤你表字?”
萧凤卿的眼眸倏忽柔如春水,他低头,亲昵地在晏凌鼻尖点了点:“我喜欢听你对我直呼其名,好听,太多人叫我君御了,你应该要特别些。”
晏凌撇撇嘴:“矫情,从这表字的含义来看,你肯定非常爱听别人这么叫你。”
萧凤卿抱住晏凌,笑笑不说话,胸腔内的震荡敲打着晏凌的耳鼓。
晏凌也懒得再开腔,抓着萧凤卿的衣襟睡了过去,萧凤卿的头也靠上了车壁,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车壁被轻声叩响。
车帘翻卷,有一张小纸条递了进来。
萧凤卿信手接过字条,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心微拢,双目泛冷。
马车平稳前行,怀中软玉温香,他的心情却似受到了一些外物的波动,须臾,他将纸条揉碎,大手摊开置于窗下,白色的粉末随风飘散,轻盈得宛如叹息。
想到那封密报,萧凤卿眯眸,唇角微不可见地下压,眸色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