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没这方面的困扰,她与慕容妤母女同桌而食,对面则是小徐氏。
小徐氏眼看晏凌默默用膳,忽然笑了笑:“宁王妃,长幼有序,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就在面前,怎么不见你夹个菜给她们?难道你回骊京这么久了,还分不清她们的饮食喜好?”
晏凌停了筷,刚要接腔,慕容妤突然示意朱嬷嬷把自己手边的糖醋带鱼端给晏凌,尔后,又在鹦哥的帮助下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
“母亲的眼睛不方便,不过心里是透亮的,你平素回府就爱吃这道菜。”慕容妤温声细语:“快吃吧。”
见状,晏瑶也不甘示弱地给晏凌夹了几筷子笋片:“母亲经常提起你喜欢吃笋子,现在不是春天,吃多了也不会发。你就别给我夹菜啦,我刚回骊京不久,今天还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同桌吃饭,下次我去王府做客,你再叮嘱小厨房给我做好吃的。”
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
既点明慕容妤在国公府经常提到晏凌以表亲近,又替晏凌解释了她为何没夹菜给自己吃。
晏凌顿住,脸上颇有动容,真情也好,假戏也罢,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刁难时有“亲人”出面解围,定定神,她倾身用调羹勺了一块麻婆豆腐给慕容妤。
“母亲,您跟父亲都爱吃辣,但父亲前阵子说您身体不太好,不可以吃太多辣子,我刚才尝过这道菜了,虽然叫麻婆豆腐,可不算特别辣。”
慕容妤声称自己双眼不便宜,晏凌索性将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放进了慕容妤手侧的小碟子,犹豫片刻,她抬手握住慕容妤的手背,把她的手往小碟子那里带了带。
两人的手再次碰触的那一刻,慕容妤愣住了,温暖滑腻的掌心裹着她手背。
她很难描述那种叫她并不讨厌的触感,就像刚出娘胎的小婴儿依偎在母体身边。
“阿凌的心意,母亲知道了,快用膳吧。”
慕容妤拍拍晏凌,侧头,那双看不到任何东西眼白居多的眼睛恰好对准了晏凌。
晏凌听绿萝提过,其实骊京很多贵妇都歧视慕容妤的眼疾,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被吓哭过。
然而慕容妤天性不服输,她越是被看扁,脊梁就挺得越直。
从小到大,每次她出门都不肯用帷帽遮面,她选择最粗暴又最直接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残缺,捍卫自己的尊严。
思及此,晏凌轻声一叹,慢慢坐了回去。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又狠狠打了小徐氏的脸,她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再无言语。
晏凌沉默地吃着慕容妤夹的香椿炒鸡蛋,无端的,心里倏然涌起悲喜交加的悸动。
十八年了,这还是她头回吃到“母亲”夹的菜,尽管慕容妤并非是她的生母。
可这一刹那,内心深处流淌着的浅浅满足,却是无与伦比。
慕容妤看不到晏凌的表情,鼻端还能嗅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迟疑一会儿,终于是舀起那豆腐送进了嘴中。
……
从崔家出来,晏凌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绿荞不解:“王妃,您怎么不开心?刚刚在崔家不是还挺好吗?”
晏凌摇摇头,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慕容妤母女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似乎是觉察到晏凌的视线,晏瑶略略偏过头。
她的反应太快,晏凌想要放下帘子的时候已来不及,她只好保持那个拉车帘的动作,一动不动,表情尽量淡然平静。
晏瑶抿唇,瞥了眼身侧的慕容妤,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可慕容妤却拉着她衣袖晃了晃:“你有两个姐姐,但是母亲也只有两个女儿,没有第三个。”
在慕容妤心里,晏瑄与晏瑶都是她的女儿,晏凌不算。
晏瑶泄了气,敛眸,垂着肩膀扶慕容妤上了马车。
同一时间,晏凌也挥落了车帘,神情抑郁。
绿萝小心翼翼道:“王妃,您究竟怎么了?为何突然就萎靡不振的样子?”
晏凌疲惫地阖上双目,忆起慕容妤母女的所作所为,自嘲:“没什么,只是戏终人散之后,惊觉自己入了戏,所以不免有些悲哀。”
绿萝没听懂,绿荞却恍然大悟。
绿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猜到晏凌是思念自己的亡母了。
她给绿萝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噤了声,留给晏凌安静的氛围思考。
马车行到一半,蓦然有孩童的哭泣声传来。
闭目休憩的晏凌睁开眼,望向绿荞:“外头怎么了?”
绿荞卷起车帘朝外探头。
再坐回来时,神色沉凝:“好像……是东厂的人在缉拿潭州难民。”
“潭州的难民?”晏凌一惊,立刻越过绿荞去探查车外的情形。
这一看,晏凌如鲠在喉。
一群东厂番子绑了五六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男女,其中还包括嗷嗷待哺的孩童。
繁华的骊京街头出现这么一堆异类,格外扎眼。
不少百姓都在道路两侧围观,对这几个极其狼狈的人指指点点。
一个肋下有伤的男人嘶喊:“为什么要抓我们?我们是从潭州过来骊京避难的,潭州近半年来颗粒无收蝗虫漫天,朝廷为何不管我们?”
为首的番子立时一鞭子抽过去:“休得胡言乱语!皇上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大楚幅员辽阔风调雨顺,哪儿来的蝗灾?分明是你们这群大魏细作冒充潭州人想要混进骊京图谋不轨!”
又有一个黑脸大汉高喊:“所谓太平盛世都是你们在自欺欺人,除了骊京,整个大楚有多少地方都在卖儿鬻女吃不饱饭?君主不仁,难道还不让我们老百姓说吗?”
话音刚落,押着他的番子就锤了他两拳,直把人打得呕血不止。
“冤枉啊!我们就是潭州人,千真万确!”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哭诉:“潭州有我们的户籍,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的!”
“哼,细作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细作。”番子冷笑:“你们连路引都没有还想浑水摸鱼?现在就跟我们去一趟东厂,到了那儿大刑伺候,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刑罚硬。走!”
亲眼目睹那群难民被番子如同赶猪狗一样赶走,绿荞怒不可遏:“他们分明就是难民,穿的这么破破烂烂还面黄肌瘦的,一瞧就晓得必然受尽了苦楚,哪里可能会是细作。”
绿萝唏嘘道:“真可怜,我方才见那三个孩童,有一个俨然死去多日,他们的爹娘都没丢下他,真的太惨了。”
晏凌的眸光变幻不定。
绿荞嗫嚅:“王妃,咱们不管吗?”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
且不说非亲非故的,就算晏凌真能路见不平一声吼,番子也不一定会放人。
晏凌淡淡地扫了绿荞一眼,将车帘重新拉好,淡声道:“救得了他们,救得了天下人吗?走吧,我们先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