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已经进屋了,柔美的影子倒映在槅扇的高璃纸上,朦朦胧胧,似雾里看花。
赤鹄勾勾唇,转身踏进雨中。
“王妃,王爷呢?”绿荞服侍晏凌换下湿衣,为她捧来在香笼上熏过的衣物:“门房有人过来传话,说您与王爷一块儿,怎么也不见王爷人?他也该同你一起来浮梦园才对。”
晏凌眸光一闪,穿衣的动作不禁一滞。
萧凤卿此时在做什么?
眼前浮光掠影地晃过了萧凤卿对温月吟呵护备至的画面,她觉得胸口有团火,烧得慌。
他当然不可能陪在她身边,因为……还有别的女人比她更需要他。
“王妃?”绿荞伸手在晏凌眼前招了招。
晏凌失笑:“你之前不是挺讨厌他的?”
绿荞顿时想到晏凌上次差点被萧凤卿硬来的梗儿,她抿抿嘴:“那是两码事,王爷最近都没怎么在王府待,就算人在王府,也很少留宿浮梦园,蔷薇苑那位可时刻盯紧着呢。”
晏凌不喜欢听这些后宅的琐事,她揉揉自己的额头:“头疼,你去给我燃点冰片提神。”
“这都要睡了还燃冰片?”
晏凌语气疲惫:“快去。”
绿荞本来还打算再问问晏瑶的情况,见此情景,也不好再多问,又打量晏凌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忙退下去给香炉换冰片了。
……
丑时过半,明曦堂的火烛只留了一盏。
这场疾风骤雨过后,温度又低了几分。
晏凌徐步在室内,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沿着屋子的角角落落游走,她提着灯铃,一盏一盏盖灭跳跃的灯火,面容沉寂,身影孑然。
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无情剥夺,明亮的火焰在灯铃的挤压下折腰沉睡,满室渐陷黑暗。
萧凤卿始终没回来,想必不会再出现。
晏凌放下灯铃,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桂嬷嬷进门,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道清瘦秀挺的剪影,暗淡光线下,宛如静止。
“王妃,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桂嬷嬷近前,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披风,疼爱地披在晏凌身上:“别老熬夜,对身体不好。”
晏凌坐在梳妆台前,手执一柄桃木梳缓慢地梳理过青丝,闻言,淡淡一笑:“睡不着呢。”
她穿着霜色的寝衣,赤足,粉白圆润的脚趾头踩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秀巧又可爱。
“好好的,怎么会睡不着?”桂嬷嬷嗔怪,目光划过晏凌的梳妆台,顿时愣住了。
晏凌的身前摆了几样东西,碧玉菡萏发簪,半圆形的玉珏,还有那个属于萧凤卿的泥人儿,全是与萧凤卿有关的。
然则真正令桂嬷嬷心惊的,是一把明显有些年头的牛角梳。
“这……”桂嬷嬷捡起了那把牛角梳,诧异道:“王妃,您可是想念苏姨娘了?”
牛角梳是苏眠的遗物,晏凌从小都戴在身边,但是她并不常拿出来看。
晏凌不置可否,眸子定在牛角梳上,出神了一瞬,忽道:“这牛角梳是我父亲送姨娘的?”
听晏凌提到苏眠,桂嬷嬷叹息道:“正是。”
“有一年乞巧节,你姨娘央着你父亲去游玩,后来看中了这梳子,你父亲便赠予了她,也不是多值钱的物件儿,你姨娘却视若珍宝。”
晏凌眼睫微动,不予置评。
牛角梳的背面用刀刻了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女子的笔迹。
晏凌平日不太爱探听苏眠和晏衡与慕容妤的纠葛,今晚倒是突然来了兴致:“能同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桂嬷嬷一怔,苍老双眸仔仔细细端量着晏凌,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你姨娘的父亲旧时是国公爷的部下,恰好又对慕容老伯爷有恩情,得知慕容家有意给卫国公夫人找个女子固宠的消息,你姨娘苏眠就毛遂自荐了。”
桂嬷嬷是孙家的陪房,苏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她随同苏眠进卫国公府,见证了苏眠所有的挣扎,而今时过境迁旧事重提,她依旧唏嘘不已。
“苏眠很早便倾心你父亲,可惜卫国公只爱慕国公夫人,当年甫一拿下武状元的名头,他就迫不及待向慕容家提亲。这事儿当初还轰动了满骊京,毕竟国公夫人生来就有眼疾,年芳十七还待字闺中。”
“由此可见,父亲的确对国公夫人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主动求娶。”晏凌蹙眉:“既如此,慕容家为何还要准备媵妾?”
“慕容家的行为其实也不难费解,国公夫人的残疾是他们全家人心里的一道坎儿,你父亲当年子承父业,扬名立万指日可待,国公府一旦跟伯府联姻,伯府自然也能受益匪浅。”
桂嬷嬷苦笑:“可惜老伯爷夫妻就爱杞人忧天,他们担忧国公夫人留不住国公的心,从而使得伯府也失去沾光的机会,就想出送媵妾的办法。苏眠与两边都颇有渊源,伯爷两口子觉得她好拿捏,加上她自愿做妾,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晏凌讽刺地笑笑:“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我的姨娘抬进国公府,不但没能帮慕容妤固宠,反而养大了心,最后还害人害己,如果没有这茬,她跟晏瑄都不会死。”
桂嬷嬷心有戚戚:“你姨娘也算是玲珑剔透的人,谁知一遇到这男女之间的事就钻了牛角尖,昔日她告诉我,女子但凡爱上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人,不疯魔不成活。”
“老奴当时就觉得你姨娘在死胡同出不来了,现在回忆,伯爷他们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想出这种馊主意笼络人心。苏眠对你父亲的执念极深,宁可被你外祖母赶出家门也要给国公做妾,所以苏眠的死讯传到孙家之后,老夫人当场气急攻心晕倒了。”
晏凌定睛望着牛角梳,神思飘忽了片霎,淡声问道:“父亲真的半点不喜欢我姨娘?”
桂嬷嬷颇觉意外地看了一眼晏凌,刚想拿话搪塞,便见晏凌倏然抬起清凉的双眼凝住她。
“我小时候,在张府听过几句闲话,他们说,我是姨娘和父亲被下药后才得来的产物。”
桂嬷嬷大惊失色,唇瓣抖动了半晌,欲言又止:“王妃……这起子腌臜话您别放心上。”
晏凌又笑了笑,笑声微哑:“看来是真的呀,怪不得慕容妤那么恨姨娘还有我。”
“苏眠是无辜的。”桂嬷嬷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是国公夫人给他们下了药,国公爷并不愿意纳妾,因此苏眠最初进门那几天都是独守空房,也就后来国公夫人添了把柴……”
晏凌更觉嘲讽,她冷淡地撇撇唇:“本来我还有点同情她瞎了眼,没想到,她不仅眼瞎,连心都瞎了,把自己的丈夫药倒送到别的女人床上,她这份贤良大度本末倒置了。”
桂嬷嬷感觉晏凌今夜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她环顾四周,疑惑道:“王爷还没回来?”
转而恍然大悟:“你深夜未眠,是在等王爷?”
桂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随即严肃道:“小夫妻感情再好也不能熬夜等他,还是身体要紧。”
晏凌的脸色更冷了,其声淡淡:“他有公务。”
说完,晏凌看向桂嬷嬷,缓声道:“嬷嬷快去睡吧,不要陪着我了,我再坐坐就休息。”
桂嬷嬷又劝了几句,见晏凌坐着不动,她只好回了自己屋子。
临出门前,她不禁转头再度瞥向晏凌,却见她正半垂着眼帘用苏眠的牛角梳子梳发,脊梁挺得笔直,神情冷漠,铜镜照出她年轻皎洁的面庞,无端透出了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凄清。
桂嬷嬷心头一酸,趁着眼眶还没有掉出泪珠赶忙离开。
晏凌面无表情地把桌上放着的东西都收纳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妆奁盒,最后,把平淡无奇的牛角梳压在了最底下。
盖上盒盖,晏凌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了片刻,她的眼神逐渐坚定,喃喃:“我不会步你的后尘,苏眠。”
自打晏凌懂事起,她对苏眠的感情就不能单纯地一概而论,她渴望母爱,可她却理解不了苏眠的抉择。
因为爱晏衡,舍弃尊严,甚至舍弃了道义人性,这种偏激爱情的结局,只能是自取灭亡。
男女情爱,应该是能够带给双方欢愉幸福的,倘若心悦一个人,便要为他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宁愿自己一开始就从未拥有过。
不疯魔,不成活吗?
晏凌的眸色寒冽如雪,一字一顿:
“苏眠,我绝不会做你那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