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她并未多想。以为,本就是自己的车马撞了人,生气些也是理所应当。
她再次打量他是否受伤,见他裸露的白皙肌肤青紫交杂着满是淤痕,手腕上也是被绳子勒过的血痕,脸上满面的胡茬,泥灰粘在那张棱骨分明肌白如雪的脸上。
她双目凝在那瘀伤之上,顿然话语全哽住了。
如此娇容,她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猜想,此人定不是乞丐,瞧这身段、气质倒像是哪家落跑的少爷。
那人看见她目光停留在自己脚踝处的淤青上,如被针刺,急忙将烂布条条的裤脚往下拉拉。
她见他不愿被别人这般审视,赶忙将目光从那移开,面露微笑,抱歉道:“方才是我家车夫鲁莽了,还望公子见谅。”
说着从那袖篼中掏出一锦袋,袋中碎银相撞,发出一串“叮铃”声响。她抓起他的手,触及那冰凉肌肤,他身体一颤。一袋沉甸的银子,压住了他颤抖的心神。
钱袋放在他手信,她继续道:“公子如若不嫌弃,先拿着这些银两去看看。若是不够医治的费用,大可来郡王府找我。”
街边人朝窜流,行人纷纷驻足翘首,投来目光,杂乱纷说着。
“这家夫人当真是豪气,也不怕那人是敲诈勒索。”
“你看那小子一脸穷酸样,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
“官家的车也敢往上撞,我看是想钱想疯了吧,真是个不要命的。”
那些话听着,只让人觉得刺痛耳膜般难听。
那人眼眸低垂,杂乱蓬发遮住眼帘,让人不知他此时神情。他抬手一挥,“啪”,钱袋落在周清秋脚边,一手撑地从地上咬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灰,抬眼没瞧她一眼,转身欲推开人围。
她扶膝起身,提音叫道:“公子。”
那人顿足须臾,没有回头,步履蹒跚径直走进人流里,消失不见。
周清秋见她一脸无措,手执折扇“啪”一声打开,置于胸前微微煽动凉气,“嫂嫂心是好的,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塞一袋银子给他,难免要遭人口舌。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特别是手脚健全的男人。”
一面说着,一面屈身将那方才落地的钱袋捡起,递于她手中。
她接过钱袋,将其放回袖中,望着方才那人远去方向,绛唇紧闭没有说话。待翠儿下来扶她上了车,一行人又重新上了路。
周围围拥的百姓见已无热闹可看,四散离开。方才那些万般难听的话语,也尽散在这煦暖的空气中。
苏苒苒斜靠车窗,一手捧着脸颊,一手乱翻着摊放在腿上的账簿,双眸却是看向别处,自言自语道:“我方才好像是做错了。”
翠儿端坐一旁,为她摇扇,见她眉头不展,举手在她眼前一晃,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问道:“小姐刚才哪里错了,伤了别人赔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难道直接擦屁股走人才是对的吗?”
见她一本正经地胡问,她抬手轻弹在她额上,捂嘴笑道,“什么屁股不屁股的,你个姑娘家的哪里学的这些话。”
翠儿抓耳挠腮眼睛望向一边,吐了吐舌头,“小姐,翠儿下次不敢了。”
赤阑桥同芳香外的繁华街市笔直相连,笼罩街市的细柳娇弱无力地随风飘絮。金碧辉煌的楼阁直上青空,花映晴日,隔着惟裳透过红影。
车夫将车稳稳停在路边,系马在街边。苏苒苒手执锦扇遮于额前,阳光使两眼醉意朦胧,春风吹花香,散入马蹄扬起的暗尘。
红楼外,掌柜已恭候多时,瞧见那车马上下来位素裙白衫的女子。再瞧见她身旁站着的周家二少爷,已然猜出她的身份。
掌柜顶着肚腩,一身缁色金丝绣纹缝边的对襟长衫,衫角镶有黑边。一身华贵富艳的手饰,尽数戴在那肥短的手上。
那人弯腰拱手,身体一摇一摆地走到苏苒苒身前,那身姿活像只膘肥体壮的麻鸭。他咪笑着,眼睛已是成了一条缝,语气奉承道:“恭迎夫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她瞧见他这副油腻肥硕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喜,眉头一颤。若是换了从前,定是转身扭头走人交予夫君处置,但是现在她不得不面对这些了。
她吸气定神,尽量表现出往日神情。手中锦扇摇曳,话语虽流畅,语气却稍有颤微道:“韦掌柜客气了,今日我只是来核对岁租的账簿,韦掌柜大可不必这般大费周章。”她透过他那肥硕的身子看了眼店内,人影往来匆匆,侍女小厮端酒立于堂前。
韦掌柜虽表面毕恭毕敬,实则神情中却让人看出他那虎狼吞食的野心。听完,只见他面露难色,双手插于袖中,卑躬屈膝道:“夫人是有所不知。”
没等他讲那话道出口,周清秋大步拦于她身前,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客套道:“韦掌柜今日生意不错,听闻近日你又出了新菜,这不,正巧带我嫂嫂来尝尝。”
闻言,只见她一脸疑思地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他眉头微皱,微微摇首,打断道:“嫂嫂不是爱吃犓牛和笋蒲拌的凉菜吗?这正是同芳香的名菜,嫂嫂不想尝尝?”
她虽不明白他这番于意何为,但她已看出这掌柜其心不忠,不愿交出账本。细察此人这副老谋深算模样,今日若是不能处理好,日后怕就更难与这奸商周旋。
她点头抿笑,甩手踏进门槛,广袖扫过周清秋衣摆,他注目看着她带着翠儿走进店里。她举头望向红楼顶,“馋了许久了,今日算是终于有机会尝尝了。”
此时虽还不到用膳的时辰,但店中已是热闹非凡。红梁棱柱上刻着青雀黄龙花纹的浮雕,苏苒苒踏着那红木梯上楼,挑了个靠窗位置。一掌推开那雕花精美的窗棂,俯视着那彩饰的屋脊。
翠儿立于她身侧,眼睛环顾了一番周围环境,慕道:“小姐,这不愧是京兆府第一的酒楼,难怪百姓都说‘同香芳居一壶酒,看尽府州万千阁’。”
她停摇锦扇,痴醉地看着眼前那鳞次栉比的楼阁,“这里当真是美景怡人,嘉郎以前也常常来这里。”
周清秋站在门口与那韦掌柜交谈几句,也走进来坐下。看了眼她后,招手叫来小厮,“犓牛拌笋蒲、鱼羹、糖醋熘鱼、酒炙肚胘……”他一连点了好几个菜。
还未等菜上齐,那韦掌柜又缓缓走来。他弯腰屈膝地立于座前,露出一脸难色,语调中带着无可奈何,“夫人是有所不知呀,前段日子朝廷征兵,生意冷清了许久,这几日才刚恢复过来。”
苏苒苒此时端坐在一旁,双手平放在双膝之上,神情尽力压制着内心慌乱。
周清嘉见她心思全无,盯着她笑了笑。他转头,表情微妙,似笑非笑地盯着韦掌柜,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拍打,道:“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京兆府的同香芳有生意冷清的时候,韦掌柜莫不是想用这些理由来搪塞我们,消减这些月的红利吧?”
听到这,她缓缓回神,身体不自觉前倾,微微颔首,手放在桌板上敲打着桌板,“韦掌柜,这是觉得我一介妇人好欺负?”
韦掌柜闻言,赶忙摆手,表情虽不似方才那般嚣张,但依旧是那副伪善的笑容,“不敢不敢,夫人说笑了。”
“莫不是你希望老郡王亲自来收你的账?”说到这,她停住敲打,握紧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湿润,神情淡然地盯着他。
韦掌柜伪笑依旧,双手不停揉搓,“哎哟哟,夫人这是折煞小民了。老郡王拜入延庆观多年,小民何德何能敢叨扰他老人家。”
翠儿立在一旁,倒茶动作一顿,翘首瞠目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