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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霁在黑暗里抵着季兰藏的额头。
鸦黑浓密的睫毛安静地卷起,打下一片阴影,和眼下的黑眼圈叠在了一起,玉白的脸上看得见细细的绒毛,因为情事而湿红的嘴唇微微抿起,和下意识皱起的眉毛一起,泄露了睡梦的不安稳。
漂亮,就这样看着,也没有什么攻击性。
心却那么狠,那么深。
让他在几百个日夜的凌乱惊梦里都没有缓过来。
怀里抱着的那个人,一睁眼就会不见。
宋霁每每想起那段时间,都会觉得奇怪。明明是极其混乱的记忆,一想起来,每个细节却都清晰得毫发毕现,历历在目。
宋霁其实无法确定季兰藏究竟是哪天离开的。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两个人和平时一样,起床,洗漱,吃饭。
那天的阳光不错,洗漱时两个人还有相视而笑,季兰藏久违地给他系了领带,他出门上班,季兰藏出门去学校。
在那段两个人关系还没恢复的日子里,那天的季兰藏难得眯起眼睛笑了。宋霁甚至开始计划,要和季兰藏一起去哪里旅行。
然而星期五的下午,没有等来载着季兰藏回家的车。
宋霁在车站站了很久,久到城际公交切换成自动驾驶,他靠着站牌,直到通讯器屏幕的光因为没了电而熄灭。
备注是“阿藏”。
对话框里一眼看过去只有宋霁自己发出去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对方的回复,唯一一次视讯也被挂断,回了唯一一句“不太方便,对不起”。
他只当是季兰藏和前几周一样,很忙,没什么心情回复他的消息,因此只是每天问早安晚安,提醒他加衣服。
不是没有意识到也许有不对劲,但因为自己订婚的消息,他不敢开口打扰季兰藏。
装作没看到早晨起床时季兰藏泛红的眼睛,装作不知道还没满二十岁的季兰藏或许承受不来另一个世界带给他的那种陌生的难过,装作迟钝地没察觉季兰藏的沉默和瑟缩。
宋霁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让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他发消息,不能再坦白地在他面前落泪,不能再自然而然地把他划进他的未来。
因为知道开口也没用,于是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和以往上学一样只带走了书包和画板,一个人去进行自己的生日旅行,或许只带上了那间小房子里的几件冬衣。
他回来这栋别墅,就只像是住进了一间旅馆,租金用完,时间截止,就留宋霁一个人做他的青天白日梦。
季兰藏没有学会撒一个天衣无缝的慌,只是宋霁太过自信,太过愚蠢,因而从未意识到,他给他的伤,让季兰藏将自己裹进了茧,而他竟然还在外面期望着蝴蝶会在他面前振翅而飞。
他哭得太安静,以至于他在梦里以为那是夏日傍晚的钟声,沉沉敲响,仿若教堂里坚定的誓言,似是故人归的脚步声,更不知离别的鸣笛早已响起。
而如今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想着要把他抱紧,一边又害怕他的怀抱会让他疼痛不已。
“对不起”三个字,不知道从何说起。
*
季兰藏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医院来了电话,通知他们江程柏已经醒过来了。
知道江程柏也不会想和他俩一起吃饭,两人草草解决完午饭,去了医院。
宋霁把季兰藏送到病房外,在外面等他。
季兰藏进了病房,看见江程柏带着眼镜,随便拿了本书在看,面容瘦削,颧骨凸起,整个人像是只剩了一把骨头。
这个以身试药,不求活的人,能有多在意自己的身体。
江程柏见季兰藏进来,宋霁在外面替他俩关了门。眼神示意让季兰藏坐下,清了清嗓子:“给我削个苹果?”
季兰藏点头说好,坐下来削苹果。
江程柏看他削得很慢,一圈一圈,皮没有断掉,很是认真的样子。
“玩得好吗?”
季兰藏离开的一年多时间,江程柏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离开的消息,是在宋霁找上门才知道。
过了近一个月,接到来自陌生号码的骚扰信息,连着好多天给他发蛋糕广告,江程柏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季兰藏,废了些力气,避开宋霁的耳目,联系上季兰藏。
但两个人的联系也几乎只关于季兰藏不大好的身体,在季兰藏回来前的两个月之前,两人才有了一通很长的视讯。
季兰藏削皮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开口回他:“还不错,中途去过海上。”
说了这句话之后又想了想,继续说:“也有些不太习惯。”
多的也没有说。
季兰藏机械性地处理手上的苹果,脑海里却全是那片海。
深蓝色的一片,仿佛要把人吞入腹中。
那天连笑回了家,室长出去约会,他塞了张纸条到他门下,提着行李箱走出寝室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另一个室友打游戏的声音。
到黎河边上的时候恰好
', ' ')('是傍晚,和那天傍晚一样热闹,赶上了一趟载客的小船,因为不适应船上的生活,夜里受寒,勉强吃一点又吐了出来,发烧不退,后颈灼痛。
也死不了。
只是感觉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海面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不停辗转,也不敢想那个人。
半梦半醒却一直能梦到,梦到陌生的场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语气。
过了一个月,也不知道停在了哪个岛,才下了船,联系上江程柏。
在岛上写生,当服务员,偶尔教教岛上的小孩,和岛上唯一一家书店的老板聊天。
眼睛不再红肿,后颈伤疤没留下痕迹,只是体重一直上不去,后颈的疼痛一如既往。
过了一天,一周,一个月。
再过了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没有再用过通讯器,甚至停下了画笔。
无所事事,只是频繁地去书店,招来了一群孩子。
有个很小的孩子,递给他一颗糖之后问季兰藏:“老师,你怎么不画画了呢?你不想教我们了吗?”
那时季兰藏抱着那个小孩,手里拿着的书因为颤抖而掉到了地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忍耐住神经带来的疼痛,才把那本书捡起来。
小孩给他擦汗,他抓着那只小手:“老师,只是暂时画不了画。”
替老板看书店,看着书发呆,吃饭时也发呆,洗澡时也会发呆。
看着镜子里那张脸,都无法相信是自己。
到了岛上的冬天,他蜷缩在屋里,第一次给江程柏拨去视频通话。
江程柏跟以前比起来,看上去多了几分人气,但看上去也虚弱不少。
在听到背景里传来的声音后他才知道原因。
背景里的男人在咳嗽,大概是躺着,看不见人,只能听到声音,记忆里原本好听的声音有些嘶哑。
那声音季兰藏还算有些熟悉,只是主人许久不见,从江程柏以往的消息里,他也难以置信对方的身体状况竟然已经这样差。
江程柏神色有些焦虑,大概是对方身体实在不好。
挂了通讯后,季兰藏给江程柏发消息。
“替我向夏椋问好。”
发了消息之后就没再管,江程柏大概也许久不看通讯器。
等江程柏想起要联系季兰藏,已经是宋邵两家即将结为姻亲的消息满天飞的时候了。
却被季兰藏那句话惊了一大跳。
江程柏自然没有和季兰藏提过夏椋的名字,而季兰藏既然能道出,那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不知道想起了多少。
因此那天的通讯很长,毕竟是近二十年的故事,就算只是轻飘飘略过很多不为他人所知的隐晦情感,也要讲上不短的时间。
故事细节颇多,季兰藏讲的和江程柏过去查到的差不了多少,隐去了很多东西。
最后江程柏都没敢告诉季兰藏,宋霁大概要订婚了的消息。
因着夏椋,他对他也生出些柔软的情感,让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说话。
但最后还是告诉了季兰藏。
夏椋死之前还想起了之前和季兰藏合作的那部漫画,他身体不好之后和外界断了联系,不知道季兰藏发生了什么,在江程柏把那句问好带到后,夏椋敲了敲江程柏的脑袋,没多少力气。
夏椋脸上带着笑,跟他讲:“他们的爱情,我们又不知道实情,也不能替他们做主。”
“你只能告诉他事实怎样,让他自己做决定。”
“不留遗憾,不要后悔。”
夏椋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江程柏握着他的苍老不似青年人的手,凑到他嘴边才听到他说。
“我不后悔。”
没有听到遗憾,遗憾是不能开口的,只能和死亡一起,带到地底。
江程柏和季兰藏交心的话说不定还不如夏椋过去和季兰藏的多。
江程柏见过太多死亡,到自己身上,也用了一整个晚上,坐在夏椋尸体旁边,才缓过劲来。
第二天,江程柏告诉了季兰藏,宋霁也许要订婚的消息。
过了几天,才等到季兰藏回来,参加葬礼。
江程柏接过季兰藏递过来的苹果时,还在想,或许季兰藏不久后也得参加自己的葬礼。
有些东西,他得在他死之前交出来。
*
季兰藏出了病房就看见宋霁从走廊的凳子上起身,乘电梯下楼,穿过楼下的花园时,被人叫住。
叫的是宋霁。
季兰藏转过身,看见两个男人,一个知道名字,另一个不认识。季兰藏脚下像生了根,想要逃跑,却迈不开腿,左手也被宋霁紧紧握住。
“差点没能把你们叫住,你俩大忙人呀。”
季兰藏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低着的头却因那人一句话而抬起。
“怎么能不祝我新婚快乐呢?好歹我肚子里
', ' ')('的孩子有一半也是姓宋的啊?是吧,宋璟?”季兰藏看见邵毓庭眼睛眯起,看向他身边那个面无表情的陌生男人。
季兰藏仔细看了看宋璟,确实和宋霁有些相像。
不过一个面上冷,一个面上暖。
宋霁把季兰藏拉得离自己更近,说:“既然怀了,就赶紧把证拿了,也趁早把婚礼办了。”
邵毓庭见他一副护崽样,又看见季兰藏迷茫的眼神,懂了大概是什么情况,忍不住想笑,但是也得给自己名义上的大舅子一点面子。他看向季兰藏,笑着说:“为我以前做的事说句对不起,我们就先走了。”
邵毓庭挽着宋璋的手臂离开了,季兰藏却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转头看宋霁,发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才慢慢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霁看见季兰藏琥珀色的眼睛,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带着季兰藏走出医院。季兰藏竟然从那双一向沉静自持的墨色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
嘴角不自觉抿起,心脏跳动得快了一些,像是有电流爬过,出现了久违的酥麻感。
晚上是宋霁做的饭。
吃完饭后,宋霁处理完工作才回到卧室。
季兰藏替他留了一盏床头灯。
宋霁把灯关了,靠近季兰藏,想要把他揽进怀里。
季兰藏一向是背对着他,宋霁手臂还未落下,季兰藏这次却翻了个身,让宋霁手臂僵在了空中。
虽然还是保持着距离,宋霁呼吸却重了,季兰藏细软的头发贴在枕头上,像是缠住了他的心脏。宋霁轻轻把季兰藏抱住,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脸。
“好好睡觉。”季兰藏突然睁开了眼睛,明显没有睡着,话听着生气,面上却没有被打扰的怒意。
宋霁喉咙里藏不住笑,又凑过去亲他。
季兰藏也没有拒绝。
情欲便野火过境。
事后,疲乏被餍足吞没,宋霁抱着季兰藏,有一下没一下地亲。
“邵毓庭跟宋璟在一起也有一阵子了,那天订婚的,是他们。”宋霁知道季兰藏明白,只大概解释了一些,有些事太复杂,那时也是他处理得不对。
“嗯,知道了。”季兰藏没什么力气地回他。
他知道宋霁在宋家也不好过,他帮不上忙,只能办到让宋霁不那么后悔。
他们之间错过很多,也拥有很多,幸运和不幸都有降临,他们只是被命运裹挟的千万分之一。
他也不求要不到的圆满,得过且过。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阿藏?”宋霁亲了亲季兰藏的耳朵。
研究室的报告资料每天都在更新,宋霁知道,他和季兰藏或许能有一个孩子。
季兰藏好像停止了思考,过了好几秒才回答。
“看缘分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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