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年秋,季兰藏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看还有几天到沈霁的生日。
太过于盼望,致使他这几天的作业画得都有些潦草,不过沈柠竟然没有责备他。
沈柠这几天心思好像也不在画画上,季兰藏发现他近来在沈霁去上学之后总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季兰藏好奇到底是什么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能拿着纸笔坐在一旁的小桌子旁,一边画画,一边支着耳朵听新闻里说了什么。
他听不懂全部,画得也慢了下来,注意力在桌面和眼角余光里的沈柠身上徘徊。
沈柠的通讯器极为少见地响了起来,震动的声音有些刺耳。这几天季兰藏熟悉了这声音。
沈柠离开了客厅,季兰藏扒开画纸,看见垫在下面的报纸,发现了刚刚在电视里出现过的字。
“联邦政府宣布与宋氏集团合作,启动ABO基因研究计划……”
季兰藏拿着笔把报纸上的字认认真真地模仿了一遍,写在报纸版面最上方。
报纸展开很大一张,他最近跟老师学了很多字,不过还是有很多很多不认识,一个一个字连在一起,他也不理解到底什么意思。
想要问问哥哥。
季兰藏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见沈柠还没回来,跑向门口。
跑下楼,和面馆老板打了个招呼,季兰藏去了沈霁的学校。
却是扑了个空。
学校还没放学,拖堂的是沈霁提过的那个老爷爷,但沈霁座位上是空的。
季兰藏趴在后门外看了很久,一下课,沈霁前桌的女孩子发现了他。
女生很想摸摸季兰藏的小脸,她家没有弟弟妹妹,很是羡慕沈霁家能有这么个讨喜的小孩儿,不过季兰藏早在沈霁第一次带他到学校时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坚定信念:“除了沈霁,谁也别碰他。”
他倒也不哭不闹,只是会一味把自己缩成一团,然后钻进沈霁怀里,眼睛眨巴眨巴,引得一班人被可爱到哇哇乱叫。
沈霁倒是很熟练,很有大哥哥的感觉。女孩背上书包,准备回家,蹲下来跟季兰藏说话。
“小藏怎么又来找沈霁啦?今天有人也来找他,他最后一节课走的。你不知道吗?”
季兰藏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落在眼角,发出轻轻的鼻音,像只迷路的小猫。
“时间也不早啦,我送你回家吧。沈霁可能也回去了吧。”
这话说得不对。
家里多了一个人,但不是沈霁。
本该属于沈霁的位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一个自称为季兰藏“哥哥”的陌生男子。
季兰藏坐在男子对面,脚尖点在地面上,细腿晃荡着,莫名有些不安,然后逐渐静止,牢牢踩在地上,却空荡荡,没着没落。
那人说了好多话,季兰藏沉默地听着,摇头,又点头。
这个不速之客来得突然,尽管他说已经在楼下见到过许多次季兰藏。
最后留下了一张名片。
“这次主要是来看看你,你毕竟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我看见你和另外一个男孩玩得很好,哥哥也希望你能过得好。很抱歉现在才来找你,以后要是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眉目端正的年轻男子没有冒昧提出要带走季兰藏,只是不停向季兰藏表达一个亲哥哥的关心与愧疚。
名片上写着名字,“林淮”。
季兰藏看见林淮微笑着站起来,他比沈霁还要高上一点,不过哥哥最近好像一直在长高,能轻而易举地把季兰藏从书桌抱到床上,自己甚至都没有发觉动作。
一下子有了两个哥哥。
林淮向靠在画室门口的沈柠欠身鞠躬,想要在离开前摸摸季兰藏的头。不过因为季兰藏躲避的动作,手臂僵在空中一秒,然后收回。
礼貌和性格都是很好的,季兰藏只是下意识拒绝了。
“哥哥”和摸头,都只属于沈霁。
夜色渐浓,时针指向数字九。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生日就要过去了。
季兰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压在手臂下的纸上有青嫩的笔迹,模仿着名片上的两个字,写了几次“林淮”,然后写了很多次“哥哥”。
桌上搁着两个碗,热气随着睡梦慢慢消失,凝固在秋夜的寒凉里。
碗里是品相不大好的面条,季兰藏揉着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它们已经紧紧地抱成了一团,东歪西扭,让人看上去也没什么食欲。
小孩子是有属于自己独一套的直觉判断系统的。
因此季兰藏吸了吸鼻子,瞟了一眼时间,自己抓起了筷子,把面盘戳开,白色尸体横陈,咸淡不均,冷热交替。
吃得有些难看,汤汁沾到了脸上,溅到了衣服,入腹后搅得肚子里反胃,却没有停止吞咽的动作。
他吃下了自己第一次做的所谓的长寿面,不再有人坐在一旁给他擦脸。
自己收拾残局,再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 ' ')(',在梦里迎来一场难止的高热。
进入了自我的保护机制。
*
沈柠走进厨房,把碗里没有处理的面条倒进垃圾桶,然后打开了沈霁和季兰藏睡的房间的门。
季兰藏额头冒着汗,迷迷糊糊察觉一双手臂把他抱起。
不是哥哥,但很像是爸爸的拥抱。
他轻轻地呓语:“爸爸。”
沈柠的动作也僵了一秒,季兰藏没这样叫过他,大概是梦到他父亲了。
从诊所出来,沈柠没有上楼,靠着楼下的破铁门,左手拿着一只粉色棉花糖,右手点了很久,点燃了一支烟。
他本来不怎么吸烟,但手里没了画笔,就用烟做个替代。
吐出的烟圈和着温暖的白气,在空气里飘飘荡荡。
烟圈消失的时候,视野里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
沈柠其实已经分不大清他对沈霁是怎样的感觉。爱他,但他和那个令人作呕的人有着相似的轮廓;恨他,但他身上确实留着自己的血。
看到他会让他想到那些甜言蜜语,也迈不过那些风干在潮湿角落里的血。
所以不如不见。
沈霁看见沈柠,越来越沉默的挺拔少年不发一言,看了看沈柠手里的棉花糖,从沈柠身旁擦肩而过,上了楼。
沈柠嘴角勾起一抹笑,自己生的儿子,和捡来的一样冷漠。
不,甚至更冷漠。
未等沈柠在风里点燃第二支烟,就看见沈霁更为冷漠地出现。
“季兰藏呢?”刚满了十七岁的少年,好看眉眼里盛满寒冰,身形投下阴影,把沈柠整个盖住。
“走了啊。”沈柠指尖闪烁起光,笑着开口回答沈霁的问题。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陡然射出利箭,眉头紧蹙。
“你有你的家人,他也有他的啊。他亲哥哥带他走了。”沈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沈霁那么喜欢那小孩儿,看见沈霁紧抿的嘴唇和握紧的拳头,他心底生出快意,落下更重的一笔。
“毕竟那才是亲的,他很开心。”
沈霁喉结微动,脑海里闪过房间里未动过的衣服,也闪过桌面纸张上季兰藏的字迹。
一笔一划霎时间都拆分成刀剑,扎进沈霁全身上下,以至于他无法开口。
这本该是他和季兰藏一起过的第三个生日,他和他都见到了各自所谓的家人,只不过他花了那么久时间赶回来,回来却没有见到想见到的人。
他又成为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被多年前的沈柠,被刚满十岁的季兰藏。
“对了,这个,你要吗?”沈柠把棉花糖递到沈霁面前,然后被无情地一推,掉到了地上。
又被风裹着,转了很多圈飘远。
沈霁把棉花糖捡起来丢掉,只不过这次没有捡回来一个季兰藏,身后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人。
那人朝沈柠颔首,跟在沈霁身后。
沈柠熄了烟,不看那两人,径直上了楼。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季兰藏被剥夺了告别的权利,但梦里却一直是沈霁的脸。
梦到初见的春日,浅眠的街角,粉色的云朵。
也梦到季久望向他时始终忧郁的眼神,还有辗转街坊邻居不止的咒骂侮辱。
邻居家的小哥哥和沈霁差不多高,可他不敢叫他哥哥,那个小哥哥很凶,也很讨厌他。
但沈霁眼睛很亮。
沈霁让他叫哥哥。
沈霁会给他煮面,削苹果,买衣服……
叫沈霁哥哥的第一年,本来沈霁也不过生日,不过季兰藏偷偷问了沈柠,还拿自己的画给糖果店的店主换了生日糖果。
沈霁后来给季兰藏买了个小的生日蛋糕,两个人一起分掉,季兰藏吃了三分之二。
叫沈霁哥哥的第二年,由于季兰藏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沈霁和季兰藏约好要一起过生日,但当天沈霁高烧不退,生日只能在诊所度过。两个小孩躺在同一张小床上。
季兰藏醒来时听见沈霁和诊所的医生聊天,医生说季兰藏婴儿时候由于身体不好在诊所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沈柠来诊所看病,沈霁跟着来,还曾经看过睡梦里的季兰藏。
刚醒来的小孩儿嘴巴翘起来,凑到沈霁耳旁说悄悄话:“错过了。”黏黏糊糊地,像是小奶猫。
“不过你生病了。”嘴唇蹭到耳尖,小孩子无意识与你的亲密,“我有许愿哦,哥哥要长命百岁!”
“你昨天好烫,都不理我了。”
季兰藏记得沈霁把他揽进被窝里,揉了揉他的头发,干渴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低沉地敲击心脏:“嗯,对不起。明年好好过生日。”
第一次尝到长寿面,沈霁和他一起吃,沈霁胃口还没恢复,大部分还是进了季兰藏的肚子。
沈霁看着他吃,说:“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阿藏。”
叫沈霁哥哥的第三
', ' ')('年,他习惯了沈霁的照顾,期待着一起过的生日。高热不止的却变成了他。
不过这次醒来,没有那个温暖的拥抱。
他陷入长长久久的高热,以此代替失去的拥抱。
*
再一睁眼,那场高热已经过了五年。
季兰藏习惯了独自调颜色,但在没了五年前常常在身旁的人的指导后,似乎怎么也调不对。
蓝色少了夏天的暖,总是秋夜的寒;粉色少了春日的柔软,总是冬雪的刺骨。
他也逐渐拼凑出过往。
omega的名声过去着实不大好听。怀孕几率极高的男性omega,数量稀少,却成为猎奇的目标。近来由于生育率的日渐降低,才引起了更广泛的关注。
而季久和沈柠都是男性omega。季久遇上个花花公子当了真爱,那人却因为他怀孕而将他弃如敝履,生下季兰藏却郁郁而终。沈柠却是好强,大抵是情谊不敌利益,干脆离开,发现自己怀上沈霁时已经不能打掉。
谁也没想到冥冥中有这样的相遇和分离。
季兰藏不再吃糖,笑得也少,话也少。
一张脸,白是苍白,黑是漆黑。琥珀色的瞳孔总像是许久不见天日。
他不再需要自己煮面,带走沈霁的那家人留了钱给沈柠,沈柠没动,不过没有拒绝那家请来做饭的人,大概是怕季兰藏饿死。
来的人也是冷漠的,季兰藏好久没有说过很长的句子。来教授课程的老师也说他的话过于少了。老师已经七十几岁,看季兰藏像看自己孙子,季兰藏笑得腼腆歉意,话却始终说不了几句。
最近一次出门,季兰藏发现棉花糖店的天空上的云很像沈霁曾经给他买过的粉色棉花糖,难得买了一只,但没有拿稳,被小孩子撞倒,掉到地上,于是只能扔进垃圾桶。
疼痛被拉得绵长而深厚,像是一首漫长悠扬的歌,也像是一壶浓烈醇厚的酒。
或许更像是慢性毒药和无期徒刑。
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
每一阵风都写着那两个字。
沈霁。
沈霁。
沈霁。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