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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榆钱被宫人扫作一堆,污浊的雨迹干了,天气澄明,一切都是崭新干净的,檐角挂了星斗。
殿下方才一直在看兵书,听到裴迎的动静,不紧不慢将书阖上,裴迎双手抚着腮,欣赏了墨宝一会儿。
“不搅扰殿下看书,殿下继续看呀。”
“不看了。”陈敏终说。
她说:“听说那一百棍子打得狠,姜家小公子当下晕了过去,脸都白了,流了好多汗,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一时要站起来是不能了。”
“心疼他?”他淡淡开口。
陈敏终坐在木轮椅上,转过身。
裴迎摇摇头,不知为何,她想起被下药那日,门推开后,姜曳珠的眉心小红痣,额角被砸得头破血流,咬牙切齿形如恶鬼,眼底却生出一丝令她诧异的关心。
姜曳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来做什么呢?想必这件事是他与贵妃串通一气,所以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吧
再者,殿下的腿也是因他而伤。
这一顿棍子下去,姜曳珠被他爹下了半年的禁令。
至于贵妃那边,听说殿下从贵妃宫里出来后,打砸器具的声音不绝于耳,宫人们脚不沾地,焦头烂额,贵妃累了便伏在枕头上,哭得可伤心了。
殿下未去看一眼。
姜家的风波并未到此为止。
三日后,满朝私底下议论一桩丑事。
据说姜家老祖宗,也便是当朝首辅,年过八十,两鬓花白,平日最推崇程朱理学,讲究存天理灭人欲,更屡屡谏言京城贵女们喜爱骑射的豪放之风,从头发到脚底,都被他严谨地引经据典批驳了一番。
他年轻时便是满京盛誉的世家公子,众人以为他素日严肃端方,刚直不阿,未想到竟然逼\奸儿媳,在家中遭人撞破。
这本来便不是新鲜事,在朝中与姜家走得近的,对此讳莫如深。
高门贵户里头那些沤出腥气的腌臢事,互相都听闻过一些,也见怪不怪,背地里嘲笑首辅八十多了真是老当益壮。
只是此事闹到台面上便颇为难堪。
本来众朝臣都心口不宣,不知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此事愈演愈烈。
甚至沦落到京城文人作诗嘲讽,春水巷花楼里传遍了这件绮丽丑事,甚至传到陛下耳里,引得都察院纷纷上谏,要彻底清肃不正之风。
皇帝本不欲过问,可姜家作为大骊第一世家,素有清流美名,常为士族标杆,影响过于恶劣。
好在不必皇帝多言,老首辅遮不住脸面,自请回家休养。
当裴迎望向殿下的侧颜时,心底不由得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此事是殿下在背后操纵。
无人会认为陈敏终与此时有干系,但裴迎敏锐地察觉到,殿下对姜家恨意深厚。
裴迎回过神,她眸中略带疑惑:“殿下……那天我在您膝上写字。”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
当时夜深人静,墙角一杆粉蔷薇摇曳,湿露打垂,两三只“金衣公子”扑过窗棂。
一角白袍柔软,怀抱令人安心,半卷起的紫竹帘在墙面投下斑驳光影,嗅着淡淡的甜香,殿下的手有些凉,修长的骨节分明,坚韧有力,有时粗糙,有时缓缓流淌,很快便滚热起来。
难以想象,当时裴迎望着他,睫毛颤抖,几乎是不出任何话。
殿下面上一本正经,仍是清冷克制。
被风扑起的一帘书画,墨字在她眼底迷糊了,渐渐不清晰,不真切,呼吸也无意识地加重。
她可以感知到殿下湖面下蕴藏的生机。
最终他手掌上移,抚住她腰侧,什么也没做。
“那时,为什么没有继续呢?”她问得没头没脑。
陈敏终凤眸冷淡,明白她想问什么。
“因为,想要你清醒地看着我。”
“什么?”裴迎转头,迎上他的目光。
殿下的声音有些晦涩,像竹林轻微的簌簌摩擦声。
“想要你清醒地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而不是因为酒,或者是因为什么奇怪的药。
他永远是这样,不会很紧地握住她的手,不会满满当当地将她抱在怀里,虚掩着这扇门,裴迎站在门前,迟疑畏惧,不明白门后面究竟是什么。
正如冬猎那一夜,他跟她说:“你会后悔的。”
殿下的心思无人窥知,裴迎隐隐预感不妙。
裴迎的呼吸有些凝滞,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在胸膛回复。
殿下这样都能忍住,真是可怕至极,她永远不想与殿下作对。
裴迎翻开殿下方才看的兵书,蓦然被他按住手腕,书卷一收,裴迎眼尖,瞥到了不该瞥的,略有疑惑,随即脸上腾然烫了。
原来殿下方才看的不是兵书。
怨不得他要收起来呢,只是……殿下为何要这样。
他是在意自己之前说了一句:您就那么回事儿吗?
陈敏终眸光回敛,一如既往地镇静,裴迎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等到他下一句话,却是有意地避开了话题。
裴迎自幼得昭王悉心养护,是他娇惯长大的姑娘,又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姜公子。
陈敏终长睫下神色不辨,他想:若不是冬猎的误打误撞,裴迎原本与他毫无干系,或许一生不相识。
“我听说姜曳珠与你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他顿了一顿,终究没有问出那句,他是不是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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