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又抿了一大口。
他已饮尽了,落下酒觥,微笑着看她。溶溶月色落在他青衣的白鹭花纹间,他的长睫簌簌低垂,乌黑沉静的瞳因微酣的醉意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
唔,不能喝酒了,那要做什么?
他面露几分迷茫,有些迷糊地自语道,似是在认真地思考。
有了。那唱曲好了。虞姬你会唱歌吗?
不怎么会,以前我唱歌人家都说难听。大人唱歌好了,我想听大人唱歌。
她开始感觉脑子里有了几分迷糊,于是吃吃地笑,憨态可掬道。
唔,我也不怎么会呢。说起来,我只会一只曲子,好像叫做长生乐。
他面露几分为难,想了想,却依旧如她所愿,击节而歌。
清朗的男声听着飘渺而温柔,他吟唱的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只有空灵悠远的旋律,像月升,月落,潮起,潮去,婉转的音律契合着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法则,随着他的低声浅唱,那晦涩难懂的世间奥义一点点被破解开,揉碎了再哺喂给她,像是娓娓析之以意,告之以解,虽然依旧艰深难懂,但却已经可以让她囫囵吞下,再慢慢消化。
她有种顿悟的感觉,却不清楚自己顿悟的到底是个啥,像是听天书,却听懂了的感觉。
好听好听!她鼓掌,真是难为鲤鱼还能鼓掌出声。
听您唱歌还能涨修为,大人好厉害!
不过,我以为大人会唱破阵子或者镇魂歌这之类激昂豪情云生的战歌,结果还是和修行有关啊。
她喝尽了那杯酒,也醉了,带着酒意笑眯眯地甩尾,醉意盎然地在水间翻了个身说道。
……
虞姬你真是,自己不肯唱,要求还多。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睨了她一眼,似是不满地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指,眼底却依旧是纵容的笑意满满。
那种曲子我不会。你家大人我太老了,你说的那种曲子是年少时的快意江湖,不适合我。
不过,我可以教你舞剑,虞姬可看好了。
他顺手将酒坛重重一放,郎声一笑。
笑毕,掸衣起身,他走了几步在园落间寻了一空旷之处站定,顺手以一发带将长发束好。
遽然间,他御空一步踏出,眼神蓦然一变,凌冽如刀,他甫地一抽做徒手拔刀式,口中低喝道:
剑来!
一柄黑铁木为鞘九头璃龙为剑格,剑锷微曲的单手长剑陡然现形于他空空手间,随着他的起手拔剑式倏然抽出。
指顾之间,剑起,是剑光泠泠似雪,爧若流星飒沓;剑出,是石破天惊,弑神鬼破邪魍的一往无前;剑落,是斩下十年塑剑,热血难凉的猎猎燃烧;剑行,是龙飞凤舞的追形逐影,一剑破万法的摧枯拉朽;剑承转折,是纵云而起的翩若惊鸿飞雪,身轻如燕的衣带翩跹;剑停,是一掷而以鞘承之,剑直入鞘的利落潇洒。
是特意为她演示,是以他的剑并不快,反倒是清姿卓然;他的剑也未带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气,但那丝毫不影响他出剑时,如破晓撕破黑暗的曦光一般锐利豪气云生的剑势,起剑而舞间,青衣猎猎,那衣带间绣着的白鹭仿佛被赋及生命,得以生而围绕着这个男人翩然起舞。
他是含笑晏晏的有匪君子,有着如玉如琢的清隽;他的剑,却是直破中军长虹贯日的义无反顾。那人阳刚而儒雅,轻盈而豪气,风骨盎然,因酒意微醺的迷离眼眸,几步微带踉跄的步履,不但未影响这个男人的洒脱倜傥,反倒带上了几分阮籍猖狂,末路而泣的恣意风流。
微喘收手,他抱剑入怀,青衣飘然而定,那衣袂间纷飞的白鹭也归于沉寂。
看明白了吗?
他转身问道。
却未听见回答,那时候的她,已经醉倒于池底酣睡了许久。
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杯倒啊。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轻笑一声,然后步履微带不稳地走到水池边,俯身看着她,那只醉意娇憨的鲤鱼趴在水底睡得人事不知。
他目带温柔地看了许久,然后伸手从广袖间扣着圆拉环提出一盏通体青色的琉璃灯。这盏灯不过他手掌高,通体剔透,四面灯壁浮绘着不同的彩画,似是神兽和人影,却因为晦涩无光而看得不甚真切。
快十万年了,总算能够物归原主。
去吧。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低低地謂叹了一声,松开手,那盏灯便化作了一道青色流光径直没入了鲤鱼的额间。
再举起酒坛,他倒了倒,却只有零星几滴酒液滴落了下来。喝了这么久,这件法器中的酒,也终于尽了。
他顺手将酒坛扔远,走到梅树下头靠着树干坐下,仰头看着月色,目光迷离,带着怅然和怀念。
虞姬和长乐听见,他沉默了许久再悠悠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道。
虞姬,我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很累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