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初五同初四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喜庆,没有人对那晚的事做出什么解释,仿佛因为发生在黑夜,所以大家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新年里总有热闹看,省城人有事无事都围到得月楼外张望,小金枝被被请来了得月楼,省城最红的戏班子来给她搭戏。省城人只在烟盒上见过小金枝的画像,有去过上海的,哪怕只是去打一阵零工,回来都要无中生有地吹嘘一番,洋人的租界如何,女学生们如何,挂着小金枝演出预告的大戏台如何。
小金枝是这个时代欢乐场里被捧得最高的花旦,稳稳的汽车将她载了来,司浣山站在得月楼门口接她。
人人都知道司家男人有本事,不仅在带兵,在从政从商上有本事,在女人身上也有本事。
司浣山包了得月楼,跟之前在公馆里的交际宴请相比,这次更偏向于家宴,还有各个师里追随司军长已久的老部下们。
席间都是自己人,谈的多是男人们的事。
戏台子在得月楼正中央搭得高高的,二楼三楼桌子围着摆,司韶楼对打仗的事不感兴趣,他只陪着司老夫人听曲儿。一台戏唱得悠扬婉转,像司韶楼思来想去的九曲回肠,总得寻个由头去见桥桥,他也知道自己真够没皮没脸的。
其实他们早上见了半面,在他四叔家的客房里。
桥桥坐在床上,靠着叠得高高的抱枕,一个小丫头将小瓷勺里的汤吹吹递到他唇边。他被挡着半边脸,睫毛垂着,喝几口停一下发呆。在锦绣铺陈的卧室里,素素小小的。
司韶楼站在屏风外面看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他在走廊上来回踱着,穿着他新制的皮衣,身形是英气高大的,面色却显出颓然。司浣山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时,他还在想着要不要再进去,进去了说点什么好呢。
“大哥,”司浣山一只手里拿着一双皮手套,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不走吗。”
“喔,”司韶楼从毫无头绪的思索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走。”
他伸手在司浣山的肩头按了按,司浣山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走吧,”司韶楼又看了眼那扇房门,他想不出有什么可为自己开脱的,转身下楼,司浣山跟在后面。
一路走到前厅都无言,司韶楼跟这个堂弟接触有限,只在年节见见面,一个养在家里,一个养在军中,两人两种脾性。
昨儿直到后半夜司韶楼的神志才逐渐清明,断片一样的脑袋第一反应就是坏了,完了。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一群人围着,挨着床边的是他一脸焦急的奶奶,他母亲正拿着湿巾子给他擦额角的汗。他动了动手,犯瘾时咬掉了的半截指甲上包着纱布,这时才缓缓觉出疼,他开口想说话,嗓子也火辣辣的,好不容易挤出“桥桥”两个字,嘶哑的像弹棉花的粗弦拉扯声。
“你个混账小子...!”,司老夫人骂得咬牙切齿,抚着长孙那受了自残的伤手时却轻的不得了:“你又想挨你爷爷的打了!”
司韶楼脑袋是混沌的,他以为自己用了浑身的劲,马上就能下床去找桥桥了,结果却只是瞪了瞪眼,眼珠子徒劳地转了一圈,满屋都没有桥桥,再想细看看,脑袋连眼皮都使唤不动了,耷拉上干涩的眼球,昏沉闭上眼。
再醒过来时,精神已经好了大半,他奶奶和母亲都没在,他急急唤了昨儿守夜的小厮来,细问却也问不出什么。
只说是他那个堂弟回房时听到异动,着人将失了智的他抬了出去。
司韶楼昨夜酒喝得实在多,再加上那不合时宜的瘾症,他只记得那间房里的兵器,一把一把,还有桥桥头上的红绸子,一段一段。
再要回忆,就只觉得脑子像被斧子生生划拉开,疼。
“你们来时听到甚么了?”
“没有甚么,”小厮想了想,只是摇头:“小菩萨是受了惊,不过我们去时已由浣山少爷请去别屋安顿歇息了。”
司韶楼揉揉太阳穴,他只晓得自己那时并没有实在肏弄桥桥,那么两人衣衫应该是齐全的。倒不是怕司浣山发觉什么,司韶楼像个恨不得在桥桥身上撒尿标属主权的狗,他就是不愿意让别人多瞧桥桥一眼,尤其是旖旎时那红褂子底下盖着的每一寸骨肉。
小厮那么说了,便了结了司韶楼的头一件疑心事,但司大少爷还是心神不定——他觉得自己的面皮已在桥桥面前被活剥开来,火辣辣的羞炙,穿什么漂亮新衣都像给毒瘾时的丑态刷假漆。
司韶楼和司浣山出了前厅,门口有兵向他们敬礼,司浣山的副官下来开了车门。
“大哥,坐我的车一道过去?”司浣山戴上了皮手套,薄薄的墨镜反射着料峭的日光,他们两兄弟身量相仿,气质截然不同。
司韶楼摆摆手,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春阳里无甚精神地弥散:“我不急,奶奶的车一会儿应该也就来了,你先去招呼人。”
“那好,我先过去。”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一本戏唱完,比楼里反响更
', ' ')('好的是楼外头趴窗户上看的老百姓,小金枝只将头扬着微微躬身,眼睛吊在流光溢彩的妆面中,点漆一样的看着楼上的人。司浣山将她带了上来给司家内眷这桌打个招呼敬杯茶,司韶楼也淡淡客气了两句,来时听底下人嚼了几句舌头,他打量了一下站在一起的两人,戎装优伶,戏子多情,他这个堂弟倒只以“朋友”与人家相称。
在司韶楼看来这不过男人的把戏,欲擒故纵,先放长线。他以前也没少被这些角儿缠上,他的“朋友”也多过,不过角儿们——小金枝与这桌人点点头,准备下去换行头,司韶楼看着她戏台里走出来的台步和身段——角儿们都一样,美则美矣。
俏眼柳眉,蔻指纤纤,所有的风情里都有胭脂味。
司韶楼想到桥桥,汽车里抱着年糕盒子睡着的桥桥,带着风毛大帽子往他走过来的桥桥,还有别的桥桥,他想了就要起疯劲的床上的桥桥。
桥桥的嘴是一日一餐后果蔬甜点的味道,桥桥的皮肉是连暝不曙的床帏外安息香的味道,桥桥是让他嗅了就沉迷欢喜的佛。
他端着的茶到嘴边又放下,怎么喝都无滋味。有伺候的人过来,司韶楼将人叫住,指了指往后台走的小金枝问了一句:“明日还在这里唱吗?”
下人低头答是,司韶楼点点头。桥桥今天没来,他想着也让桥桥听着名旦好戏就好了,他也晓得自己遭大烟荼毒的神志溃烂,丑态毕露,百口莫辩,不过还有一颗失了方寸的心捧得出手。
青山非不佳,未解留侬住,新戏开台,扮小生的在念白。
桥桥喜欢听哪出呢,司韶楼的手指在杯盏口打转,想得出了神。
晚间仍是回老四家的公馆,四太太娘家有亲戚来府上,说是来给司军长拜年来,齐齐的车队两边跑着兵,一行浩浩荡荡。走时四太太不甚开心,因着司浣山并不一起回去,说是要将小金枝送去下榻的饭店。
“玩物丧志!”四太太和司师长一辆车,向丈夫抱怨了一句:“你也该敲打敲打他,早日定了亲,看他还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厮混。”
司师长倒不在意,他的手轻轻搭在太太挺凸的大肚子上:“你既知道他是玩而已,又何妨。”
车灯照着飘飘洒洒的小雪,将在路边放二踢脚的小孩子们落在后头,他们捂住耳朵叫着笑着横冲直撞,司浣山的副官给小金枝撑着伞,开了车门准备送她回去。
“他呢?”小金枝站着并不动,换了洋装斗篷的她和这个地方更加格格不入,路边的小孩往这里乱跑,撞到拿枪的兵又赶紧笑着往别的地方冲。
拉车的在打铃,叮叮当当;有妇人声音从巷子里尖尖的传出来训着路上的孩子:“小秧子再乱皮!把新衣服皮脏了!”
打完春后的雪在这个西南省城下得很调皮,星星点点的,落到地上就化,在小金枝的高跟鞋旁化成带泥的水。
副官回答得一板一眼:“司少家里来客人,迟点他再去饭店接待您。”
“哦,接待,”小金枝用怪怪的腔调重复了一遍,不再说什么,上了汽车,重重拉上车门。
司浣山自己开车回了老宅,他关了车灯,黑匣子一样的汽车在老宅大门檐的几排灯笼下停着,雪化在车窗上,司浣山的皮质手套搭在方向盘上,空打了半圈。
桥桥晌午从公馆一走,他的人就赶去得月楼通报给他了。公馆太热闹了,也没有专门照顾桥桥的,老夫人怕他休息不好,便安排人送了回来。
司家划地为府,长街无人,司浣山下了车进了侧门,主人不在家,老宅陡然空寂得像被炮仗轰破的沉沉夜色都掉进了这幽深的大宅子里。
有守门的迎上来,忙不迭的,也是没想到浣山少爷这个点来老宅。守门的一叫唤,在前侧院待着的小厮立马去通传管家,没多久管家带着一群人颠颠地出来了。
“少爷!”
他来的奇怪,管家并不先多问。
“小菩萨送回来了?”司浣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嗯呢,午茶时候到的,现住在后头的别院。”
送回来的人传老夫人话,说是小菩萨受了点惊吓,叫了家里的大夫来看过,用完安神汤就歇下了,但这些管家也不多答,他服侍了司家老小几十年,岁数越大脑子越灵活,只觉得两个少爷都蹊跷,心像被系住的风筝,有人牵动着往别院飘。
“你们在这守着院子,不忙?”司浣山这话将一群人问得脚步踌躇,司韶楼对下人最多就是乖戾的撒气和打骂,这个少爷却是叫人难揣度。
“劳少爷费心了,每日都是那些事情。明日军长他们回来,下午已尽数收拾过了,一会儿还要再挨个院子看一下。”管家揣摩着意思,小心地回着话。
再过一道桥就要到桥桥的别院了,司浣山站定在一樽高高的假山旁:“那这边这就算看过了,是吗。”
他这话头一露,管家才真正嗅出味来,陪着笑:“是是是,下一处得是前头的院子了,那少爷您自便?我们前头巡一圈去。”
司浣山这才往那亮着灯的院子里走,
', ' ')('下人们在他身后消失得很快。
他要进门时穗芙领着一个哑仆收拾了桥桥洗浴换下的衣服正开了门出来,穗芙也很诧异:“浣山少爷,您...”
“我来有点事,”司浣山往里走。
他是不常来老宅的,每次来也只是带兵回来找司军长汇报一些军情与战况,有点事,实在是打了一个不用明说就让穗芙能心惊胆战的招呼。
别院的门又牢牢关上,穗芙和老哑仆并排走在回廊里,能当司家仆人的都近乎于忠心的狗,该哑的时候要哑,该瞎的时候要瞎,该聋的时候要聋。
桥桥没想到这么快再见到司浣山,琉璃灯将房间照得亮堂,他只想躲进昨晚一样又黑又醉的夜里。原本在看棋谱,司浣山进了内室,他的军靴走得低沉踢踏,桥桥慌忙从床上站下来,裸白的脚踩在绒拖鞋上:“司团长...”
他想什么都在脸上,一想到昨夜,他脸上就只有红嫣嫣的颊,垂低低的睫,咬紧紧的唇。
“不是大哥哥吗?”司浣山从外面一路走来,整个人都带着风雪飒气,厚呢子披在军制服外面,有雪花化成小颗水珠,亮亮的沾在肩头。
去年桥桥是这么叫过他,此时却只是两只脚紧紧并着,小玉卵石一样的脚趾很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浣山笑起来:“我来看看你。”
他往床边走,桥桥仰着头看他走过来,看他伸出手,看他在床边坐下,等到自己被抱入怀中时,桥桥又将头低下去,棋谱在手里捏的紧紧的,旁边穗芙帮他摆好的小棋盘上放着司浣山来之前桥桥自弈的两颗棋子,一黑一白。
桥桥一紧张就要将背挺得僵直,司浣山环着他,头低到他耳边说话,从后头将桥桥微微地压伏,声音沉的让人腰软:“来看看你那里好点了没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