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性]玉奴作者:阿漂
第4节
又道:“若果真是你一人的主意,玉奴,你记得,是你害死了你的姐姐们。”
玉奴仿佛呆滞了,眼泪却止不住滚落下来,口中嘶哑,已近无声:“不……”
“只可惜昨日你宛转求欢,想哄本宫放过她们,到底是白费心思。”崇宴温柔似的,指腹轻擦那种已近崩溃的脸上的泪水,口中却是半点怜惜也无,“玉奴,收起你的小聪明吧。老老实实做本宫的狗,否则你季家免于一难的祖坟,恐怕也是保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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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落雨了,空气里有阴晦而湿润的气息。
玉奴往窗外看去,木叶簌簌动摇,天地昏暗,风雨欲来。
他打了一个哈欠,困乏地,又往榻里缩一缩,让皮裘盖住下巴。
无事可做,是要格外渴睡一些的。
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一岁十二月,倒有七八月居在宫外行苑,远离政务,休养身心。
只是天命有常,非人力可挡。天子病情日重,近日已昏昏不能语,太子纯孝,赴静苑为父皇侍疾。
玉奴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知想到什么,觉得好笑似的。
睡了一场长觉,起来天色将暗,却是清澄如洗。
雨已经下过一场,春雨如油,这场油却是洋洋洒洒大大方方,教整个世界都翠绿鲜活起来了。
冬日暗色退去,春色渐浓,只一场雨,藻井旁就起了一层绿意。
玉奴靠在门旁,檐下落水成珠,眼里明明看的是万物生机,眼中却仍是萧萧瑟瑟,仿佛冬日似的。
三位姐姐在大雪里烧成大火之后,他好像就变成如今模样,仍是温顺,甚至如崇宴所愿望,真正变成一条服从他顺从他的狗,只是他像是还被那场大雪覆盖,总是疲倦困乏,打不起精神了一样。
崇宴大概也是厌烦他行尸走肉模样,在他全然顺从之后,反而渐渐疏远他,少与他亲近,这次离宫去静苑,更是连随侍都不要他在侧了。
玉奴怔怔地,这样看了估摸有大半个时辰。
明月渐生,东墙微明。
太子已离宫半月,玉奴待在宫中,虽无命令,却也半步没有踏出过东宫。玉奴原本是太子贴身近侍的职能,洒扫啊仆役啊全不是他该做的。低阶些的侍从宫女又不敢轻易与他说话,便真的是无所事事,有时能在院里呆坐一天。
是以皇后娘娘着人来召他入见,不由愣在当场。
当今皇上与太子皆不在宫里,又文武百官不可能全部跟着太子去静苑,统率后宫的皇后娘娘,也便揽起部分前朝的权责,批些不那么紧要的折子。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大总管,玉奴回过神来,便恭敬地低下头,跟人一道走了。
踏出东宫那道门之前,玉奴没有忍得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门匾所书的“东宫”二字——同那人一般端庄气派。
他眨了眨眼,回过头去。
此生怕是回不来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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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宫,却是被五花大绑,拖去了前朝议政的偏殿南书房。
书房里不只坐着面有怒色的皇后娘娘,下首左侧一把太师椅上,还坐着双目炯炯,精神矍铄的张阁老。
玉奴被扔在沁凉的地砖上,额头刚巧被磕到,流出血来,糊住了一只眼睛。
“不知羞耻的下流东西!”
又砸下来一套杯盏,只未砸到身上,反在地砖上碎了一地,玉奴不自觉撇过脸,才避开了碎渣刺入皮肤里。
“娘娘,请息怒。”张阁老略略拱手,皇后阴郁地剐了地下人一眼,才缓道,“张老,这奴才,便是你要找的逆贼,季氏之子了。”
“竟是他?”张阁老惊讶地,“他不是太子身边的侍从么?”
皇后厌恶地点一点头:“不错,此人一身狐媚手段,将太子惑得五迷三道,连此人背后身份也抹得干干净净,直要收在身边……却同他父亲一般,是狼心狗肺的畜牲。”
“娘娘说得极是。”张阁老附和道,“此番老臣着人秘密调查南边水寇一案,发现其中数人委实是两年前因时疫而死之人。人总不可能死而复生……娘娘,当初处理此事的,正正是太子殿下。”
“荒唐!我儿怎可能做得出此等威胁社稷之事?!”皇后怒极,几乎要站起来,“必定是这奴才从中作梗,狐媚惑主的东西!”
张阁老捋一把长寿胡须,缓慢道:“娘娘,太子不日便要回宫,留住此人,怕是于太子不利啊。”
沉默一阵。
皇后忽叹口气:“只是太子被猪油蒙了心,平日本宫训这奴才两句话,太子对本宫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将他护得跟什么似的。本宫实在是……”
皇后娘娘的确恨玉奴恨的咬牙,却又委实是不太敢动他。
太子疯魔起来,连她这个母后也轻易不敢去撩胡须。
否则也不会放着一根眼中刺不管这么许多年了。
张阁老朗笑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娘娘若是不欲伤了与太子殿下的母子之情,将此人交给老臣处置如何?此人包藏祸心,万万是留不得的。至于太子殿下那处,老臣却是不信,小小脔宠与天下社稷,孰轻孰重,太子殿下竟全无丘壑?”眼见得一杯鸩酒灌入那人喉管,在地上抽搐挣扎之后便再无声息。
皇后长出口气,轻松地笑了。
这一刻,她已期待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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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是被一阵颠簸晃醒的。
他似乎是身处狭窄而密闭,且不断运动的空间里,一阵剧烈的颠荡,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也要被甩出去似的,脑袋也在壁上狠狠一撞。
他无声嘶了一口气,发觉近来他的脑袋总是在遭罪。
有一道温润的嗓音自身侧响起。
“可是醒了?”男人又轻轻地,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礼。”
他这才发觉身旁还有人。只是空间里漆黑如夜,那人也如隐在夜色里一般,几乎看不见。
他是静了片刻,才恭敬地喊:“殿下。”便想要爬起来行礼,却被按住了手和肩膀。
在如此黑暗里,那人的眼睛似乎也全不受阻碍,准确地摸上了他被撞出一个大包的脑门,动作轻缓地揉:“委屈你了。”
他当然知道殿下说的委屈不是因为他被撞了个大包,当下便道:“不委屈,一切为了殿下。”
黑暗里他看不见对方,对方却能清楚地看见他。
他更是半点不敢放松,有些紧张地微微抿住唇。
半晌,听见那人低低说:“你的三位姐姐,并早逝的二姐,本王都在城外为她们立了冢,出城之后,你可以遥遥拜祭她们。”
“……多谢殿下。”
话至尾处,终究不免哽咽了声音。只他原本是心性坚韧之人,从前那些软弱,不过是做给想看的人看。如今既无必要,便是忍到最后,也没落下泪珠来,反把嘴唇抿得发白了,一双眼里似盛满恨意。
那人似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伸出手臂,松松地环住了他肩膀。
83
玉奴在距王城两座县城之外的青岷县城安置下来。
原本是怕崇宴回宫之后大发雷霆,全城遭殃。
小心蛰伏十多日,莫说雷霆震怒,京城连半点动静也无——想来也是,太子殿下贵人事忙,哪里记得区区一个被毒死的奴隶。
殿下未免过于小心,他也过于自作多情了。
他在院子里翻着书页,唇畔不自觉便嘲讽似的弯了弯。
“在看什么,这样有趣么?”
说话间,来人已推门而入,丰采眉目如罩辉光,灿然若神仙子。
他连忙合拢书本,站起来恭敬行礼:“殿下。”
双臂被稳稳扶住,殿下硬将他扶起来,温雅面容显出一丝无奈:“说过多少回,阿礼同本王不必拘礼。”
他坚持道:“殿下乃属下舍命追随的主公,属下不敢冒犯。”
“难为他还认得清自己身份。殿下,尊卑有别,还请莫辱没了自己。”
紧跟在后,年近不惑,又隐现张狂的老者,不是当初用假药令他假死,又将他偷运出宫的张阁老又是谁。
他又对张阁老揖一礼。
殿下笑了笑,道:“张老说的是,小王受教了。”
张阁老这才舒缓眉目,略略颔首。
这处小院离京城颇有一段路程,殿下偶尔还会过来一趟,张阁老却是第一回来。
不过殿下过来,也是因他手中握着的东宫的机关秘要,他在东宫住了近二十年,恐怕就连崇宴也不如他对东宫的熟悉。且崇宴一向不怎么避讳他,书房一度成为两人无媒苟合的淫乱之所,在崇宴离宫期间,他甚至摸入书房,翻到不少机密。
这些机密,如今都由他重新植入殿下的脑子里,毫无保留,事无巨细。
——他要那个人的命。
现下两个人一同出现,他隐隐知道两人将要筹谋大事,正要寻个由头避走,殿下却向他招招手,微笑道:“阿礼留下,本王与张老谋事,没有阿礼如何成事?”
张阁老发出嗤笑的声音,到底没有说什么。
他也只是稍稍犹豫,便真的留了下来。
“如此行事,阿礼以为如何?”殿下含笑,侧过脸来看他,“阿礼怎么了,脸色怎的恁苍白?”
笼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已攥得死紧了,但他到底没失了分寸,还能挤出笑来,道:“无事,大约是昨晚吹了风,今日有些受凉,殿下挂心了。”顿了顿,又道,“殿下所谋划,自然是极好的……太子大婚,人多口杂,护卫定有缺漏之处,委实,委实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殿下含笑不语地看他,分明是温文含笑的模样,他却仿佛被剥了皮似的,赤条条无遮掩,内里被看的一清二楚。他不自觉撇开了眼。
半晌,殿下点头笑道:“甚好,阿礼同本王想到一处去了。”
张阁老也边捋胡须边点头:“不错,只怪崇宴那小儿忒也不知轻重,老皇帝随时要归西,此时此刻偏偏要急着娶什么太子妃。”又摇一摇头,矜傲道,“也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夫便教他最后一课。”
“原本属于本王的,也是时候收回来了。”殿下似笑非笑,眉间隐露狠戾之色,“忆恩王,好一个忆恩王。皇叔对本王的‘恩情’,本王时刻都记着呢。”
张阁老自乘车回京,殿下,也就是昔年与当今皇帝夺嫡失败,而遭圈禁的亲王之子,如今的忆恩王崇复嫌路途遥远,索性在小院留宿一晚。
他平时所居是上房,如今殿下要住,自然是要把居处腾出来,自己去住厢房。
转身时却被拉住了手腕。
他回过头,崇复含笑看他:“阿礼是要去哪里?”
他试着想缩回手,竟缩不回来,便弯下腰恭敬道:“天色已晚,殿下奔波一日,想必已经疲累,属下不敢叨扰殿下休息。”
“本王不累,不如阿礼陪本王再说说话?”
殿下已经如此说了,自然推脱不得。
他强忍体内不适,被拉着手上到炕上,两人抵足而坐。
“说来,本王年幼时,曾经见过阿礼。”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听闻此话,也不由好奇地抬起头来:“何时?”
“大约十一二岁吧,那时本王还禁在冷宫里,不准出门。”崇复回忆似的,微微笑了,“只是小孩心性,难免管束不住,从院中偷溜出来,一路都是新鲜,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他怔了一怔,是了,殿下从前也是被圈禁的王子,因从小无人教导,斗字不识几个,心智亦不甚佳。直到冠礼之后,皇帝亲自去看过了,方才广赐恩宠,赐府封爵,以彰仁德。便是如此,仍是年年受到监视挟制。
殿下在前,他似乎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世惨淡了。
“当时你和崇宴,在御花园里,你被崇宴拉着手跑,你一面无奈,一面又提醒他脚底有石子。到凉亭里坐下,你又接过侍女的手巾,为人擦了手脸,被央着要吃食,也拈了糕点,喂到他嘴里去。又抽出书来,教他念书。”
“当时本王便想着,若本王居于崇宴之位,是否也有一个那样玉般的人物,会陪在本王身边呢?”崇复目中狠戾又柔软,伸出手,覆住了他的,“阿礼,现在你果然到本王身边了。你说,这是不是注定的?”
心中不适感愈发强烈,莫名想要呕吐,两颊都发酸了。
他猛地甩开了崇复的手,站起身来,朝对方躬身道:“殿下言重了,属下甘为殿下赴死,只因属下身负季氏一族家训与一族血仇,不为其他。”在呕吐之前,匆匆道,“属下疲乏已极,先行歇息了,殿下见谅。”
回房果然吐了一场,他万没想到,他竟能反感他人的触碰到此种地步。
可分明,那个人一碰他,他就……
他脸色一寸寸惨白下去,竟生出一种恨不得拿刀剜自己心口一刀的念头。
84
翌日一早醒来,便想起昨夜对殿下的不敬。
立时冷汗都下来了,忙忙跑到门口去守着,只等殿下一开门,便可上前赔罪。
却也没有守多久,一盏茶工夫,崇复便身着锦服,丰俊秀美地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已摆出了任君处置的讨好架势。
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崇复反而宽容地一笑,还关怀地问:“昨晚看你脸色不佳,休息一夜之后,可好些了?”
他很是怔了怔,才张了张嘴:“好,好多了,多谢殿下关怀。”
他差些忘了。
眼前的人并不暴虐,也不会喜怒无常,动辄生咎。
崇复又笑一笑,却不再说什么,直往前院走。
他坠在身后,见人已经要走出大门了,不由出口喊住:“殿下,厨房做了早点,要不要吃一些?”
脚步一顿,前面的人回过头来。
并非想象中的张狂倨傲,反而温润如玉,只是眼中漆黑无光,看起来深沉而不可捉摸。
他不由定在当场。
崇复看着他怔忪神色,突然笑道:“忘记同你说,昨日你的亲族已从泽瀛二洲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