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我想见见她。”
市政府的办公室里,对张月梅的问讯已经结束。那晚她把东西交给戴月咏之后,回家就接到电话,让她第二天不要出门,有专员把她送到机关里,家庭成员也会受到保护。
几名调查员商量了一下,道:“张阿姨,只有十分钟时间,屋里有监控和监听,长话短说行不?”
“可以可以,谢谢领导。”
赵竞业和黎珠属于高级公职人员及家眷,身份特殊,首先接受中央的调查。说是调查,其实证据都全了,有恒中集团之前递上来的海外移民资料,也有和李明关系密切的人交上来的U盘。由于已经知道U盘加过密,调查组特地请了国安局破译密码的专家,把戴月咏的两个U盘破译了,流程走到这里,已经可以下逮捕令。
两人分开羁押,在这几天内没有见面,也不准人探视。和赵竞业有牵连的官员都被纳入了调查范围,包括把物证给他的王主任,而黎珠名下探骊网、海珠网的高管也全部被押到派出所。
上面的整治力度很大,凡是在利益链上的,一个也逃不掉。
张月梅感叹戴书记工作效率高,平时在家看起来傻乎乎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跟着一名专员走进门,十平米的单间陈设很简陋,没有任何尖锐物品,黎珠正坐在硬板床上抽烟,抬眼看到保姆站在门口,目光没有波动。
“太太,我可以坐吗?”张月梅指着床问。
黎珠冷冷道:“不行。”
张月梅笑了一下。
她在璧山别墅干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以前她被雇主夸了,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笑,被雇主骂了,就弯着腰不好意思地讪笑。
此刻她挺直身子,站得像一棵旷野上历尽沧桑的杨树,用一双和蔼的眼睛俯视着黎珠。
仇恨已经被抵消了。
“太太,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你有话直说。”
张月梅说:“是你看不起我。你、赵书记,还有他侄子赵柏盛,都习惯性地轻视我们这种底层劳动的人,连个正眼都不肯给。但凡你多注意我一下,多了解我一点,都不会这么快落到这个境地。那天陈五在七森会所看到我,是会所老板告诉我他在那儿,所以我才来,他当着我的面给戴书记打电话,都没起任何疑心,你知道了,也没问我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我是很后悔没有调查你,就让你来家里工作,我后悔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你竟然要背叛我。戴月咏承诺给你多少钱?”黎珠喝了口水,声音沙哑。
张月梅摇头:“太太,这不是钱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你能演好戏,开好公司,干什么都认真,出手还大方,当年我被你挑中来别墅里烧菜,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拿着薪水买了市区的房子,还让我妈住了养老院,请护工照顾她。所以后来你让我把那孩子抱走扔掉,我就照做了,但我也是个母亲,狠不下心,我把她抱到了福利院。这件事有没有再给你添过麻烦?”
黎珠是个实话实说的人:“没有。”
张月梅又说:“可太太你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那小姑娘后来被收养了,收养她的人正是戴书记,现在她和沉总母女相认,生活在一起。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四年前她找到我,弄清了自己的身世。”
黎珠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
“戴月咏收养了她?”
“是的,他后来才知道,这缘分是天定的。”
黎珠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捏着眉心。
“但我偷你的东西,并不是受这小姑娘和她母亲指使,要报复你。没有人可以花钱指使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太太,你可能不知道,但这件事确实跟你有关——2018年,我丈夫在工地上救下一个欠了探骊网很多钱的孩子,此后一直在帮助他,第二年春天,他在下夜班后被放债的拍了一板砖,本来已经在医院里抢救过来了,但疗养期间,探骊网的人破坏了监控,趁我不在和他说了些恶毒的话,他气得血管破裂,抛下我们走了。
“那个赵柏盛,探骊网的实际管理人,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隔了四年,我才从七森的老板那里知道,是他指使手下给我爱人看了照片……我女儿的裸照!我女儿在他公司实习,有一天被他灌了酒,拉到车上拍了那些鬼东西,我们一家都不知道啊!换了哪个父亲不气得发狂?我爱人是活活被他们气死的!后来那些照片又被他们放到网上,还上了热搜,这个畜生就是要跟我们一家叁口过不去啊!我该庆幸他看不起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曾经给赵书记和你工作过,也没有跟你们说是谁在打官司,如果太太你知道,就一定不会要我再来工作了。
“我丈夫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坏事,一辈子都跟人和和气气的,还不到五十岁,就走了。我女儿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还瞒着我不敢说,怕我伤心,我在网上刷到新闻也不敢问她。太太,你没有孩子,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我好难过,她四年前大学还没毕业,她是她爸爸的骄傲,他那天早上还说要跟工地领导请假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可是他再也没能看到她了,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可恶的照片!”
黎珠道:“这事我不知道。听你这么说,是你丈夫多管闲事,才惹怒了那些人,并不是我杀了他。”
张月梅咽下喉中的苦涩,用手抚着胸口,“你成立探骊网,引诱心智不成熟的学生们借高利贷,那公司养着一群打手,还不上就打砸抢,还弄出人命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已经站在社会顶层的人赚钱铺路。太太,你觉得你没有责任吗?人命换来的黑钱,花着过瘾吗?
“赵柏盛之所以要我丈夫死,是因为他偶然在七森会所见到你,觉得你面熟,跟我女儿说的时候,被探骊网的人偷听到报上去了!赵柏盛怕我丈夫发现你的身份,才害死他!我丈夫有什么错啊,就因为二十年前我在你家烧过菜,他来接我下班的时候,在别墅外跟你打了个照面……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他随口说了一句话,就该死吗?!太太,你利用你丈夫的职权,让赵柏盛阻挠落水案和我丈夫的官司,让我们一家叁口花光了积蓄,吃尽了苦头,你觉得公平吗?”
“张女士,”黎珠平静地对她说,“我从来不会考虑公不公平,只考虑能不能办到,因为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
张月梅的语气很激动:“社会的不公不是来给你们利用的,是让公民来揭露、道德来规范、法律来惩治的。你已经走得太远了,以你的头脑和才华本可以走得更远,可惜了。”
黎珠把烟掐灭,“我承认我从前看轻了你,但这句话你说错了。你没有体验过我的生活,我的价值原则如果和你一样,根本不可能做出这么多成绩。在我最喜欢、最有天赋的领域,我都没有把握用小学生的那套道德规范获得成功。”
她启唇轻笑,在水杯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人和人不同,我生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我不会强要你理解,你也别要求我理解你。”
张月梅问她:“你就一点也不后悔吗?”
“我从来不后悔。”黎珠端坐在床上,双手闲适地放在腿上,姿势像在镜头前一样优雅。
“还有一件事我要搞清楚。你,七森会所的老板,戴月咏,还有我公司的颜悦,美国的唐家,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串通起来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必须要有人从中协调。谋划这么久,这么精密,隐藏得这么好,我们这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张月梅走到门口,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怜悯,又有些慨然。
“太太,这世上有些事虽然不公平,但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不存在什么串通,我们只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从这一点出发,自然会互相帮助、互相信任。成功还要看天时地利,我们只是搭了时势的顺风车。”
黎珠还在思索着喃喃:“不,不同领域的人必须有经纪人沟通……那个人是谁?或许不是一个,是好几个……”
张月梅走出屋子,过道对面,是赵竞业的单间,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站着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