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和人对视都要脸红,说话更像女子似的细声细气,转眼好像换了个人,信誓旦旦发出这样毒的誓,所有人都不禁一呆,由不得不信了,李氏转向自己男人,那边不及避开,脸上已重重挨了她一巴掌,刘掌柜大庭广众下失了颜面,下意识反手回她一巴掌,李氏看他胆敢还手,嚎哭一声,像头暴怒母狮似的扑将过去,两个就扭在了一处。
铺子里的人堪堪回神,连忙上前去,拉的拉,劝的劝,乱成了一锅粥。
水杏与福顺一道出了铺子,走过一段路,这才顿下脚步。
她看着福顺,心里负疚难当。原先就想拿了工钱再辞工走人,免得不明不白落人话柄,不成想却带累了福顺,害他也丢了饭碗。
福顺却道,“我原本就不想在这儿做事了。姓刘的……我喊他一声二叔,其实就是个乌龟王八,我娘从前为我的事去求他,还被他给……”
水杏闻言一惊,他皱皱眉,也不再说下去,有些尴尬地一笑,又故作轻松道,“我都满十六了,哪里不能寻活做。”
水杏伸手轻拍拍他肩,福顺仍说一声“师傅保重”,就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和她别过了。
再进家门,她就如一个被抽了骨架子的傀儡般无力地靠在了床上。
雨声是这时候响起的,大概窗没关紧,伴着雨,又有冷风刮过,像蛇贴着窗,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从枕头下摸出小满寄给她的那本画册子,一页一页慢慢地翻,手指尖触着他的笔迹,就忽然哭出了声。
她抱着被子,哭得怎么都止不住,身子又是极乏,不知道哭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终是睡了过去。
睡梦里,她回到了那一个陌生都市的路口,远远的,看着小满跟人谈笑风声走在前面。
这一回,她走了上去,他却没瞧见她,带着笑,眼睛放空着,只管自顾自朝前走,她在后面费力追着赶着,和他却始终隔了一段,好几回差一些扯到他的衣摆子,他又大步朝前,毫不留情将她甩在身后。
她胸口像要裂开似的疼,甚至是不哑了,呜咽地抓着他的衣摆子,心力交瘁喊出了声,“你能不能慢些走。等等我,等等我……”
梦在这时候止了。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只看幽蓝的天上高挂着一轮冷森森的皓月,无星也无云的,整间屋子笼在一片惨白的月光里,四下里静得可怕。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心却不知道怎么的,也一下子变得极静极静。
有一桩事,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里明白过来的:其实很早前,他就不像她依赖他那样地依赖她。
仿佛一杆秤,一点点的往一边倾,渐渐就失了衡。
他和她,原是不对等的。
******
小满从邮局领了稿酬和样刊出来时,正是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
这时节,因有不少人都提前踏上了回乡的路途,街上的车与行人都少,往常拥挤的路面好像一下子被拓宽了,衬着冬日高而空广的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每年到这时候,他的归心就似箭,一年的日子都这样过来了,唯独这几天度日如年,恨不能一下子就回她身边。
但今年又和往年不一样,夏时,他靠接招贴画攒下一些钱,已寻觅了一个新住处,想好了这次回去要接她一起出来,等以后有了固定稿酬,和她两个人的日子还能更安稳些。
他一面想,沿电车站的方向慢慢走,心情大抵是欢欣,转一想到煦和的事,又免不了沉重。
宋父过世后,煦和就再没来过学校,他曾去过宋家,并没见到他本人,宋太太抹着眼泪,说他借了贷,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做投机买卖了,她拉扯住小满,求他想想法子把他带回来,但一问她煦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做的什么买卖,她又是一脸迷茫,吞吞吐吐好半天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煦和寻不见人,过了没几天,宛嘉忽然也办了停学手续,只说一声要跟她六哥去一趟国外,归期和缘由都没有提,就急匆匆地走。
年前这段时间,小满就总一个人进进出出,离放假还没几天的时候,他也向学校告了假。
他先是提笔写了两封信,分寄去杜家和宋家,信上只说许久未见,自己要返乡了,约定年后再见面。又像往年一样,去向魏爷和沉姨道过别。
这就收拾好了行李,提前踏上回家的路。
他到村子里的时候,正是黄昏,背着行囊,头顶着火烧云在村间小道上走,但看家家户户都飘着雪白炊烟,风里又弥漫着饭香菜香。
他一笑,不觉又加快了脚步。
家里的院门是虚掩的,近到了门前,也没见狗儿迎出来,这一种不大寻常的静,已使他的心往下一坠。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更没有一点声息,空荡荡的,他再往里走,屋子没点灯,仍是被即将沉落的暮阳映得亮堂堂的,每一个角落都很分明,是齐整的,也是空。
他在这时候觉出了冷,就往灶间去,那里却更冷得厉害,冷锅冷灶,一丝残存的烟火气都没有,擦抹得干干净净的灶台上搁着一簸箕包好的饺子,馒头,细心地罩了布巾,边上还有腊鱼腊肉,也拿布巾罩着,井井有条放着。
他是最后才进的卧房,这会儿,太阳已落了山,屋子里暗极了,他的脑子却好像反应慢了一拍似的,隔一会儿才想起来点油灯,借那微弱的光,就看那收拾完毕的床榻上搁着一套新做的衣服,从外套到裤子鞋子,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又拿针线盒压了一张纸。
端正的,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般一笔一划的字。
“满,我出去看看。不要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