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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2 / 2)

强风在他身边呼啸,飞鸟与他同行,那感觉就好像天地中的大好山河突然乖巧,一轴地图般倏忽在他脚下展开,山脉似群鲸,河流似银练,鱼鳞绿瓦般送到他的眼前,而他毫不费力地飞纵其间,越过一座,之后又森森荣荣地看到另一个远方。

陡然辽阔的天地中,辛鸾整个人的胸臆都跟着一荡,他压下迟疑,留恋地绕着熊山的高空兜了三大圈,听着不绝如缕的虎啸声,最终还是斜斜地一转翅膀,任由羽翼划出一道巨大的金红色的弧线,义无反顾地转入向北的方向。

·

没有人知道,其实辛鸾想离开,已经想很久了。

久在从红窃脂把他推下悬崖那时候开始,久在他从红槲树种脱困开始,久在他从南阳走来的一日一日……不是因为想要成人之美的胸襟,说实话,他没有那个胸襟,但红窃脂对他说的话,他不敢忘。“夫邹吾腾蛇之身,假做侍卫之臣,妄杀先帝于温室殿内,挟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轨,恣行凶忒,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此诚存亡之际,天衍一夫奋臂,举国同声,誓奋两代之余烈,诛夷逆暴。枭悬以示众,孥妻灭子,方能熄此众怒,以安先帝英灵。”

当时红窃脂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问他,你让邹吾受你该受的苦,让他背你该背的孽,看着他为你操心劳碌,你就不知羞愧吗?就不觉汗颜吗?

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是刀,一刀一刀全都插在他的心上。

这些……他怎么敢忘。

四十余日……

本来他早就该走了。

他在心里下了一遍又一遍的决心,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再留一天,我明日就走,可到了“明日”,又觉得这一日过得仓促潦草了,配不上他们的离别,他就只能再说服自己一遍,说再留一日好不好……他一遍一遍地练武,等着把这份不舍洗刷掉,等着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他等不到这一天,这个分别,只因一天挨着一天,变得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下不出决断。

直到昨天,邹吾说以后大概要去西南打铁。

那个时候他才仓皇地意识到,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啊。他怎么还不知羞愧呢?怎么还不觉得汗颜呢?怎么还想绑着他呢?

邹吾当日为了取信于他,曾对他说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诱我,明日他人也可以用名利诱我,今日我不会因功名利禄转移,明日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倒戈。他信了他的话,逃亡的路上,他接受了一切的变化莫测,接受前一日还能躲避的白屋,第二日就能成为不怀好意的泥淖,接受前一日还悠然而居的山野,第二日就能化做毁天灭地的火海,他如一苇身不由己的飘蓬,接受所有变化的一切,唯独心里坚信邹吾这个人是定的,是不变的,只有他不会转移,不会变节,不会倒戈,不会来伤害他。

可是他很害怕。

他这些天甚至希望他图他点什么就好了,图什么都好,为名为利,为权为势,为情为身,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给。至少这样,他可以不害怕辜负他,不害怕耽误他,理所当然地就留在他身边。

可是他什么都不要。

他说,只求结束之后,可以去西南打铁。

那一刻,辛鸾愣住了。

直等满嘴苦涩的味道反上来,他才知自己竟无话可说。

一张信笺,严谨的簪花小楷。

通篇下来,三处“辛酸”,三处“珍重”,满纸都是他的计划良久,满纸都是愧疚。

诀别来的太过突然,邹吾感觉自己被闪了一下。

他拿信的手在抖。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这么抖过。

这张纸就塞在布袋子里,用的是卓吾不要的话本的封皮,害怕他漏看,辛鸾还特意留了三根金红色的羽毛黏住,拿照身贴的时候塞进里面,郑重地与他辞别。

灰心,沮丧,挣扎,和不安。

邹吾总觉得这些日子辛鸾的情绪难以判读,行为举止有所保留,还以为是得知了那悲惨乱烈的宫廷暴乱的引线,心事重了,他才参悟不破,直到看到这封信,邹吾才明白这些日子辛鸾在他面前到底隐瞒什么。

一句“邹郎亲启”,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划过,让他感觉到痛,这才能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孩早知道了邸报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这一程,他笑容变少,让他教授习武,同他说话,给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别。

卓吾觑着哥哥青白的脸色,越看越觉得不妙,探过头去看,这才看到满满的一整页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岁始。

丹樨兵祸,一朝颠覆,亲恩断尽,罹遭闵凶。可笑我高辛氏百官臣僚,有彪赫寄伟之绩,时遇王室急需,呕心交肝,竟无一君子敢立于危墙,扶倾颓于危急……唯君林氏国旧人,祗应宫禁四十二日,操执款款,挺身而先,于千万人中忘身涉险……”

那是只给哥哥写的一封信。

卓吾茫茫然看着,见那“邹郎亲启”后面的“君”,再没有其他人。

“……然君救我脱困于京畿,突围于‘惊山’,谋定于南阳……全我身,活我命,殚精竭虑,操危虑深。阿鸾几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云何于中,君竟不畏生死?云何于中,君竟为我忧劳?直待千寻府内,门外追兵切峻,门内长者逼迫,其危一发千钧,君一番陈情,家恨国愁寓尽,身世遭遇悲辛,言辞之痛切,几心折而沥泣……林氏兮绝国,复西南兮千里,君少小离邦去里,因我父一赴绝国,讵相见期……抆血再视,我惭恩愧负,无地自容。

惊天宫变,邸报刀笔,指鹿为马,颠黑倒白,君因悯我孤弱,却为天下所谗……彼苍者天,尔独何辜?彼苍者天,竟谤我良人!……无君相扶,阿鸾无以至今日,清白之人蒙不白之冤,朗朗君子背千古骂名,是可忍,又孰不可忍?

尔来相识相知,今日四十二日,和合祗应宫禁之期,无所亏欠……君知遇之恩已还,仕游之节已尽,俯仰不负天衍,行止不愧天地,唯我负你深恩,心酸之至,悔愧无极……若先父天地有灵,应只恨生时不予君之国恩,身后不能追君之殊誉,追昔思今,不敢怪尔……

君子恩重,然我今之进退,实为狼狈,一身尚处彀中……还请君瓜田避身,危墙勿走,以自身为重,再勿蹈风波而行。鞠躬拜兴,不知所言,情增伤怀,不敢当面辞别。只道此后上天入地,来世今生,阿鸾莫敢稍忘,只望东南旧里,君另有天地……

情真意切,具以表闻。再拜,请君,万分珍重。”

第65章 南阴墟(8)

那封信不是用笔写的,极娟秀极漂亮的簪花楷书,是辛鸾用自己羽毛沾着大树砍出的汁液写的。

邹吾眼眶开始发热,每个字都读得很艰难,他要咬紧了牙,才能把眼泪都含在眼里。

之后的之后,辛鸾曾经给他写过无数的信,在他们后来分别的三年里,分离千余的日月,鱼传尺素,纸短情长,字字都是琐碎无聊的小事,字字都是情真意切,西南再重逢时,邹吾手中攒了一打的桃花笺,笑说哪一张都能说出好多的典故。

可只有他给他写的这第一封他不敢重看,不必重读,就是想起,他都心如刀割。

邹吾深深吸了口气,他尚有理智,他们的马还在原处,他攥着拳头仔细将那张纸笺收进衣襟里,一言不发就往回走。

红窃脂看他一眼,敏感地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他……”邹吾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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