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明令禁酒,毕竟喝酒误事,便是赤炎十一番的主帅性格甚豪,时不时睁眼闭眼纵容手下,也只是规定营内不许喝烈酒,结果就是营内兑水的夯货泛滥,邹吾对此可敬谢不敏。
但听申豪如此说,邹吾便不推辞了,“哦”了一声,拎着木盆扬脖灌了两口,和他蹲在一处。
申豪看了邹吾一眼,又不自在了,单膝下落,也想自己看着潇洒些,但是真正操作起来发现他还披着铁甲,这姿势还是太别扭了,他挣扎两下,放弃了。
“喂!”
申豪闷声,“怎么我刚才听着你是给人唱摇篮曲来着?”
军营里寂静无声,雨水稀稀疏疏地模糊掉对面辛涧营外的轮廓,只看得见黑色幢幢的营帐蜂聚蚁集,夜色里似有漫山遍野,不见尽头,唯独清晰的,是间或点着七八处红色的篝火火头,雨水里沉寂地燃着。
这样的夜里,邹吾心情极是舒展沉寂,整个人都跟着放松起来,他不着痕迹地张合了一下五指,只感觉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细腻的触感,缓缓不去。
他笑,丝毫不以为忤,反问,“少将军就没弹过剑吗?怎么就是摇篮曲了?”
这语气可就过分柔情了。
“噢噢噢噢!弹剑弹剑!”申豪顿时有些尴尬,只觉得白日里冷肃端严的男人,此时就像换了人一样,他粗鲁地推了他一把,急着推掉那个气氛,很是哥俩好地跟他勾肩搭背,道,“害,我不是还以为你没个兵刃嘛,漳水河你都是抢鬼面蝠的,我刚进城还特意劳动一场朝向副讨了把宝剑!你瞧瞧你瞧瞧!”
说着他变戏法一样,双手横托,一柄七尺长的重剑就送到了邹吾面前,还抬了抬眉毛,一脸得意。
军中慕强是本能,申豪见了邹吾的身手早就想交他这个朋友了,便是他小婶婶听说了漳水河的围杀,还没能迎进太子,就开始琢磨着挖太子墙角了,便是今日这宝剑,其实也是向繇刻意割爱,从渝都命人快马送来的。
可是送到申豪手里的时候,他心想:小婶婶,这可对不住了!邹吾这块肥肉,我们赤炎十一番也想咬啊!我这空有地利优势却正愁没有啥送的出手的东西呢,你这不是逼着我借花献佛嘛?
说着他欢欢喜喜,带了酒,带了剑,就等在辛鸾的帐外堵他……虽然,这个想法也有点古怪。
剑鞘古朴,剑身锋辣,古镂铭文“苍岳”,一见便知不是凡品。邹吾立时郑重起来,略一点头,双手请过剑鞘,手腕一抖,长剑铮地出鞘——
重剑长有七尺,厚重如刀,其上镂花纹饰繁复,锐利刚猛又堂皇庄严,邹吾沉吟着以手抚其剑身,只听得其中阵阵肆虐的呼号,仿佛听见了宝剑于烈火中发硎出世的刹那,又仿佛听见了数十余年前沙场上的霸道厮杀……
雨滴“滴答”一声打在刃口。
邹吾翻转手腕,淡淡道,“是把好剑呢。”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申豪的错觉,只觉得刹那间,那剽悍锋辣、杀唳冲天的“苍岳”在邹吾手中一洗肃杀,霸道的凶器瞬时顺驯了,服帖了,饮血的龙吟声变作乖巧的呢喃,仿佛见了知音一般,便荡出愉悦的轻吷声来。
“你这……”申豪惊呆了。
邹吾笑了笑,郑重地收剑回鞘,双手托举着还给他,“宝剑认主,还是请小将军完璧归赵还给南君罢,邹吾无功,不敢受禄。”
申豪没想到他居然一语道破这剑的主人,登时也有些脸红,但好在他也心大:反正不是他偷拿的,他小叔叔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他只是惊奇,“你连‘苍岳’都不放在心上啊?不行,你今晚可不能藏着,快给我看看你的兵器!是剑对吧?藏哪了啊到底!我看你那日虽然执刀,使得却是剑招……”
他还以为邹吾这种高手总是脾气古怪、惯性藏私,一肚子的胡搅蛮缠还没说完,势在必行地想:看我不把你家当翻出来的?
谁知邹吾躯干动也不动,只干脆利落地抬起了右手伸在虚空,申豪一愣,正不解,只见邹吾右手凌空一抓,一柄长剑于夜色雨中陡然现形!今夜无星,偏偏它流转光滑,仿佛披覆银河而来!
申豪:“……”
“喏?”邹吾态度很是寻常淡然,随手卷了个剑花,夹住那剑身,把剑柄递到申豪面前,“它叫诸己。”
剑华如水,璀璨如洗。
这把剑才是活生生的。
申豪被那剑晃了眼,张口结舌地,只循着本能去接,却不想手指刚碰到剑柄,突然间手臂一震就有如中了电掣一般,一股强力从剑身中传了过来。
这不是邹吾在试探他,这是这柄剑在试探他。
申豪精神一震,斗志抖起,攥紧剑柄猛地引一剑诀,挺着宝剑就往虚空刺去,只见刹那间,那剑意如瀑,凛然荡开,莹白璀璨的剑刃直有人识,霎时变作幽蓝、青冥、苍紫,他仿佛被黄蜂蛰了一口,疾锋收转,它又刹那闪过一抹暗红,一时间绚烂如烟花般,剑身嗡嗡作响,竟良久不绝……
“这,这,这……”申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狂喜着握着这柄剑,只感觉嗜血般的快意从他脚底猛地升起,这柄剑里的魂灵呼应着他,发出渴血般的邀请,而他在那股强烈的豪情驱动下,他右半个身子都在不住地震颤,只想就此持剑冲进白帐外的军营里,杀他个痛快!
“小心,它会控制人的心智。”邹吾声音淡如晨雾,他忽然在他身后道。
申豪这才醒过神来,转过身,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大踏出几步,一副拔剑四顾的冲锋模样。
而邹吾仍闲雅潇洒地蹲在原地,从容沉静地看着他,“它喜欢和人开玩笑,它刚才应该是哄着你去对面了罢?”
申豪心头大震,这才瞬间了然了此剑非邹吾这个主人不能自如操纵,强行定下心神,再不敢轻出剑招,收剑于胸前,只伸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只见它弯弯地谈起,铮铮地发一婉转的角音,温顺宛如夜雨。
“你刚刚就是用它给殿下弹曲?”
申豪此时仍是大起大落,不过再心爱,却还是要还给主人的。邹吾举重若轻地点了点头,伸出右手覆上剑身,那诸己又在他掌心里碎裂成万千的星光,绚丽的梦境般,再寻不见。
申豪叹惋:“此剑有灵,我一时倒不知道是该羡慕殿下好,还是该怪你暴殄天物好!”
“只是一件兵器而已,能谈个助眠的曲子,不是很好嚒?”提到辛鸾,邹吾神情又忍不住舒展起来。
申豪这次却留意不到了,只追着说道,“以身养器,我以前只听过赤炎军中庄珺一例,不过那时候我还未从军,后来我担了十一番又不能轻入京城,便也一直没有机会拜访,常自遗憾,没想到今日在你这里补全……你且等着此间事了,去我们十一番罢!咱们那驻地交县的梅子酒可是一绝!我让小子们烤全羊招待你,咱们厨房里的那可都是从北境来的大师父,手艺再没得说!”
邹吾看了一眼神采飞扬的申豪,心道:这个与自己同岁的青年人,性情怎地和小卓一般呢?他也这么看好如今的局势嚒?以为明天的谈判他们可以有惊无险,之后再一切顺利一切归位……
申豪不知邹吾所想,只滔滔不绝。真不巧,他还是邹吾那么想的,所以现在良辰美景的,是该开始抢人了。要说他们赤炎已经是军旅中精英了,十一番更是精英里的精英,他营里的好汉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各个以一敌十?之前在北境战场他们百人冲千人阵,仍然可以嚣张地杀个有来有回,百万大军第一回 合的气势从来都要靠他们扳过来!
但是邹吾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虽然小太子是他们的主君,但是邹吾在他们眼里才是漳水河上从天而降的宝库!那招式,那冲锋,不仅仅是动他们心目的程度,那是足够让他们张口结舌的拜服,他营里这几天各个蠢蠢欲动,都想跟这个和气又低调的男人切磋切磋,增长增长,就是看他试演也行啊!
就是申豪这个主帅都拦了好几拨了,每次都要他耷拉着脸训人,问他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心里想的却是:老子我都还没讨教到?能容了你们抢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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