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不知道,在弋阳的那一侧,辛鸾和他的将军们几乎同吃同住。
在辛鸾看来丹口孔雀采取的彻底的战略守势非常棘手,三年家底,三个月打光,这样的说法不是开玩笑,光看他在后方为了筹措军需、动员新兵的急迫,就知道他多想尽快打完这场战争。
可是丹口孔雀就是依托着逐步构筑完善的关隘,用尽全力地将战火控制在了弋阳以西,陶滦几次挑衅,他十次有九次坚守不出,出来的一次还总能略胜一手。
丹口孔雀和陶滦,这都是当年在父亲账下效忠的老将军了,丹口孔雀名声更胜,陶滦将军作战经验更丰富,中境战场上他们两人对持,就好比两个高手在不断地变招拆招,一个想坚垒拒敌,另一个便引人出城,一个突击旁侧,另一个便围魏救赵。
辛鸾和他的将军们不断地复盘战场,不断总结经验,可是两个王牌将领交手就是如此的势均力敌,他不能指望任意一方出现太过严重的失误,邹吾挂名副位将,协助陶滦老将军沙盘复盘,也几次坦言说这样的情况哪怕是他来领兵,也不会更好。
五五开的战损没有意义,辛鸾不可能让自己的将士凭白的送死就只为了在战壕前往前推进一步,所以最后西南军的战略桌上,能否作掉丹口孔雀,成了这场战争的胜负手。
“战场上打不赢,那孤来战场外想办法。”
深夜,辛鸾敲着战略桌,一锤定音。
天衍二十年四月,三王子辛和回京。
庙堂之上,辛和器宇轩昂,历数前线所见所闻,痛陈丹口孔雀畏葸不前,相机进退,手下部将玩忽职守,贻误战机。赤炎还有不败的神话,这些将领勋业冠绝,一切指责自然不在战阵不力,辛和便用力夸大其词他们的懈怠轻慢。
三王子有理有据,陛下又已生催促之意,如此这般连二王子都知趣地沉默,同一阵营更无人再为丹口孔雀担保。
孔南心作为前线指挥官,怎能想到在前线不断吃紧的时局里,他不仅要对战争负责,还要为身后二王子三王子的明争暗斗负责?
短短十日内,中立派开始下场,众口一声地指责丹口孔雀,没有人能在众口铄金中永远保持冷静正确的决断,辛涧没有失掉他的英明神武,没有失去他的情形睿智,但这一次,他失掉了人和。
天衍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子下令,召丹口孔雀回京述职。
春雨霏霏。
驿站外,杨柳依依。
战时所有的物资都调用了起来,统一调配供给,马料这等军资自然也不例外,小小的驿站里,马槽只盛着可怜的黄豆小米,六匹温顺的马儿正在抢着嚼吃。
孔南心擎着伞站在雨中,目光平静地看着马儿争食,护送他的四骑护驾一日一夜奔越数里,他倒也坦然,安之若素,此时风雨牵起他的衣袂,浅碧色的襕袍在风雨飘飘,一眼看去,宛如仙人之姿。
“贵人请移步,我给马儿加些马料。”
身侧忽有一道声音传来,孔南心一怔,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不可思议地压低声音,“怎地是你?”
来人身材高大是寻常马夫的打扮,身披蓑衣,头戴蓑帽,伛偻着腰背从胳肢窝下夹出干燥的马草,麻利地填在马槽之中。丹口孔雀警觉地回身看了一眼门扉大敞的驿站,倏地回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孤身来这儿?”
他如何也想不到,邹吾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孤身来来入敌区!
马夫却八风不动,半弯着腰,一切如常地喂马:“我来这儿是为了先生,我来劝先生归降。”
孔南心上前一步,低声斥他:“荒谬。”
“辛涧朝堂小人当政,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先生此一归,只有凶多吉少。”
邹吾深入敌区已见十足诚心,他对这位敌手抱有同情,只希望他谋国之前,可以先行谋身。
孔南心严厉地暼他一眼,硬声道:“你快走罢。”说罢转身欲去,似乎不愿与他再说一句话,邹吾却伸手扣住他的手臂,这是很唐突的动作,他乔装马夫实在不该如此贸然,可他几乎是急切地压低了声音,“英雄相遇多憾事,敌也是恨,友也是恨。先生,两方交战,不止阳谋。”
孔南心怔忡了刹那。
邹吾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为了招揽他,他几乎是在透露已方的计划,见孔南心有片刻的松动,他立即道:“五里外步巢驿站,若先生……”
孔南心决绝地挣开他,朝驿站内扬声:“吃好了嚒?出发!”
房内当即传来应和之声,邹吾眼见如此,压低蓑帽立刻闪身离开,孔南心于微雨中随着他的背景回头,长久无言。这些话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夫诸、飞鱼,他临行前所有的副将都在劝他,说辛涧明显是有意使他人代将,但他没说什么,他相信辛涧只是暂时的为人蒙蔽,他有信心劝服他,若战局一旦失利,他也有信心辛涧会重新启用他,可他此时若走,便是叛国。
马车辘辘,四骑护驾的兵呼喝着,短短几息便再没了踪影,驿外杨柳依依,邹吾从幕后探身而出,良久,耳边回响辛鸾临行前对他说的话:“这不是阳谋,是阴谋,可我身前还有数十万的将士,我要先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你若执意如此,那去试罢……设若不成,我也和你坦白,我不会给辛涧阵营里,留下丹口孔雀这个人的……”
第228章 博弈(7)
空气中浮满铁与血的味道,阴暗潮湿的通天铁牢中,两旁的监室黑黢黢的,只隐约能看见关满了人,时不时传来炸雷般的呻吟与咆哮。外间天光正好,九五之尊的帝王由自己最偏疼的三儿子陪同着,缓缓踏进这一方地狱。
“那齐家叛臣在雪瓴宫与白角较量落败,可见这些‘异人’的能耐,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完全可以克制化形者。前线辛鸾麾下有八百化形军团,中线分兵三百,北线分兵五百,都是打仗攻坚的王牌,依儿臣看,如今这些‘异人’完全可以编为‘异军’与其对抗,克敌制胜。”
辛和说得踊跃而得意,那齐二生前是何等的专横,秘密培植了一批非人的死士不说,从来不把他这个三王子看在眼里,最开始以辛襄马首是瞻,之后又直接听命于父亲,如今讨人嫌恶的两人终于成了冢中枯骨,这些,还不是要他来承接?
“编为‘异军’?”
辛涧看着牢中各个身高九尺,肌肉横结的“异人”,轻笑一声,“我儿说得容易,杀器难握,齐策精心研究三年尚且要受到反噬,你能控制那金叶红槲铁木?庄珺已投向辛鸾,况俊业已身死,这天下,还有谁能辖制他们?”
帝王气场强大,监牢之中的‘异人’忽地躁动起来,哐哐地拖动着铁链发出低咆,辛和早料到父亲有此一问,此时神色有如闲庭信步般笃定:“有的,儿臣打保票,这人您也是认识的。”
“哦?谁?”
辛和:“南境前左副相,向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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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轻快地发出颇有节奏的“辘辘”之声,陪护的骑兵默契地止步于宫门之外,四架马车缓缓驶过御道,待驶入王庭正门,丹口孔雀依例下车,受查有无兵刃,紧接着,乃是宫内换乘,等候多时的小黄门殷勤上前,似乎知道他腿上有疾,点头哈腰就要搀他上辇。丹口孔雀轻轻推开他的手,朝他一点头:“风尘未整,如此见驾怕是失礼,不如内臣许我换身衣裳。”
那小黄门一怔,紧接着一张长脸扭成苦瓜,为难道:“将军,行乘宫内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陛下就在宫中等着您呢,将军还是快些罢。”
说话间正巧司空老大人行经而过,他步履匆匆,身后跟着个捧着文书的内侍,走到此地听那黄门之言,心中忽地咯噔一声,不假思索,立刻疾步而去,“孔将军。”
孔南心回头,见礼:“相国大人。”
司空看了看那黄门,又看了看车马后缀着的禁军,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问,“将军这是要进宫面圣嚒?”
孔南心笑答:“正是。”
司空:“犬子一直在前线军营,有劳您照顾了,如今家国动荡事体繁多,老夫一直未曾答谢您,真是失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