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衙门少见这般的阵仗,知道这些人都是声名远扬的人杰,一言一行,皆牵动天下,跺一跺脚,便风动云变。
而单薄瘦弱的含章太子就在这些人高马大、气壮如山的男人中飞快下令,刘初六呆呆地看着那个孱弱的还没有自己大的少年,看着那些官员们领命后迅速俯首离开,干干脆脆,而含章太子眼神沉着,脸孔绷出铁一般的轮廓,不用听见他说话,隔空就能感受到那份逼人的魄力。
邹吾整队后和百夫长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往他们那边走,刘初六看着他迈着大步的背影,威武而文雅,在那一刻深刻意识到邹吾其实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同类,邹吾甫一走进,将军官员们都抬起头来,邹吾应是说了什么,辛鸾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刘初六站在排头,仓促间与他对视,心脏登时漏了一拍。
含章太子点了点头转身上台,举步时忽然摘下了面巾,将军们关切的低呼声传来,小太子只朝身后摆了摆手,坦然仿若未闻。
刘初六紧张地看着他走上台,看着他一张脸清清白白地对着底下两千余众,紧接着,他忽然一声口令,刘初六与众人倏地肃立稍息,后腰拔出两寸许——
“灾情如火,封城乃不得已之法,我先感谢渝都父老对我的信任……”
鸾凤清啼,刘初六只感觉晕眩。
武道衙门许多人前一日也有幸列位大典,听到过这位太子昨日的放声:“全队退却队长斩首,队长殉职全队退却,全队斩首。”声音干练冷酷,气势之烈,让人倾倒。
今日他再发言,辞色坚决从容,更有刚毅神色,一字一句昭昭在人耳目,宛如空谷击鼓,待中段说到,“月余前东朝构衅,兵戎相见,我能带着南境共同弥平兵乱,自然也能带着你们四十万人,一起熬过疫情!”底下闻言忽有掌声雷动,刘初六侧头去看,他兄弟闫展鹏拍着巴掌甚至流出泪来,整个过程,辛鸾几次举手示意,两千人,哭声掌声,久久不息。
他们见过含章太子几次,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个少年,一句话起烽火,一句话止干戈,一起心更神祇,一动念封渝城,十六岁的年纪坐世人此生都无法企及的位置,柔若无骨的一双手,握的确是天衍最锋最利的兵柄与权柄——他让他们这些最大只见过都统的人,一口气见了这世间最绝顶的模样——能被含章太子需要,他们心潮澎湃,他们浑身滚烫。
“我们就不能做些大事嚒?”
刘初六一口气又涌了出来,忽地大声问邹吾,“我们就不能做些事关大局的大事嚒!我们这么多人!”
他一想到第五次见辛鸾,他拍在他肩上的手,浑身的血都要跟着沸了起来,他们应该有更好的机会不是吗?他愿意做最危急重要的事,他愿意为他披荆斩棘,为他肝脑涂地!邹吾明明在太子前那么得脸,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
他这般激动,邹吾抬起头,静静地问他,“什么算大事呢?”
“反正驼人去医署、劝害怕的老阿婆睡觉不是大事!一个个说自己病了,结果是头疼脑热,一个个因为床位就那么激动,因为大夫没抽开身问诊就那么激动,还扬言要摘下面巾,这是刁民!帮他们有什么用!我搞不懂,自戕跳崖的人,有什么必要还记下来?还收殓他们?还报到太子那里?我们那天动乱都没有报,居然要报这种事情!国家这么乱,我们骑马通报病情的兄弟,一遍遍地跟百姓喊’不要添乱’,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响应号召,冷静、听话、顾大局嚒?”
邹吾的动作停了,严肃地看定他:
“在你眼里,他们就这样微贱吗?”
刘初六没料到这诘责,心头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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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武烈侯能力这么强,放在武道衙门的确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翠儿觑着辛鸾吃饭的神色,慢慢说,“咱们现在物资短缺,如果武烈侯能出使中境求援物资,奴总觉得比那斥候拿着您的亲笔信,更牢靠些。”
辛鸾快吃完了,把剩下的一小碟鱼肉倒进粥里,用筷子夹起洒落在桌板上的米粒,在碗中飞快地搅了搅,大口吃下去,“特殊关口我命令发得急,很多都解释不到位,自上而下的执行起来,前两环可能还顺利,第三环大概率就有问题。”
辛鸾就是这点好,他能解释的,不管是谁问到他了,他都会亲自解释,不会因为翠儿只是个婢女就不耐烦。
翠儿赶忙把擦嘴巾递给他,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
“像第一天我们设计开放的医署,明明都是找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快速预估过的,结果落实到下面,没想到病人那么多,第一环就瘫掉,局面急转直下,要不是时风月和糜衡应对及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辛鸾起身坐在了大案前,开始整理昨日发下去的政令和经过一夜又叠起来的消息,“武道衙门直接面对百姓,是执行的最后一环,若在平时我还有余裕来调整,可是现在一来一往不知道中间要耽误多少事,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强硬执行渝都封城、百姓居家,还不至于过度执法、暴凌老幼。”
他已没有补遗之策,所以只好让邹吾来为他兜底。
避免封城成为底层的灾难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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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吗?三个月前你若没有应征武道衙门,现在,你也是下山城他们中的一员。”
邹吾站了起来,倒水,切菜,砧板上传来规律的磕哒声,邹吾背着身——
“别傻站着,涮锅,生火。”
“噢!噢噢!”刘初六这才如梦初醒,羞愧地跑去灶台帮忙,手上忙着,心潮不断地起伏。
邹吾垂着眼,没有看他,平静又寻常地开口,“初六,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能理解——你们的任务重又累,有时候看到百姓求助难免烦躁。可是有些话不该这么说——我们很多时候的确没有办法判断百姓的求助是真的还是虚张声势,但是他们求助时的束手无策是真的,将心比心,若是你走投无路时,难道绝境里还想听别人说一句’识大体’吗?”
邹吾知道,他们一定很骄傲。
越是底层的忠贞之士,他们越会觉得对国家有责任,对主君有责任,为达目标,以生以死……封城那天,邹吾眼睁睁看着甲字班百夫长指挥手下对一个老人家拳打脚踢,口中大声叱骂,“老东西!封城了,知不知道!封城了!封城了!回家!回家!”
他们每骂一句,便踢一脚——他们觉得自己在执行含章太子的命令,觉得身负使命,所以尽情挥洒,心安理得。直到邹吾大声喝止他们,伸手抽了其中一个衙役一巴掌,那个指挥作恶的百夫长才晓得停下。
邹吾知道武道衙门旧习气很多,坏习惯很多,但他打的那个人,是个新兵。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带他们的时候,这个人因为忍不住百夫长的残酷磋磨,曾经说起自己挨的打,人群中大声嘶喊了一句:“他们拿我们当狗!”此话一出,擦刀的三百人同时放刀大哭。
邹吾站在高台上,见之难过,闻而伤心。
这些新兵不知道,他们都是以他的名义征来的,他们入公门,原本就只是含章太子和向繇一场慷他人之慨的交易——可这些人也就是十七八九岁,年纪轻轻,不识字,年龄上心智上都是孩子,上级玩弄他们,疏忽他们,蔑视他们,世事茫茫,他们只是无人照料的灵魂,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没有定力,没有良知来抵御小恶与大恶,没有智慧来对付天地不仁。
他们真的好比一只刺猬,辛鸾塞给邹吾,让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可封城令下,武道衙门作为渝都人数最多的武装,冷衙变热,职部挪移,面向百姓,一朝得势,人人都是一片舍我其谁的雄心:他们觉得自己对朝廷有责任,沙中建塔,搭出虚幻的骄傲,唯独不觉得自己对百姓有责任,甚至还隐秘地觉得国家和百姓之间利益难以两全,为了国家,必然侵害百姓。
那骄傲,自卑又自负,伟大又渺小。
邹吾见了,慨之叹之,失望愀然。
“可太子殿下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刘初六蹲在灶膛前烧火,烧得犹不死心,“……就是让我们做这样的事吗……这样琐碎的事?”
墙角有几堆柴草,梁上凝结的水珠混着尘埃滴下乌黑,邹吾拿着长柄的锅铲,挑干净的调料,仍是撒得硬邦邦的:“不然呢?”
刘初六喃喃地耸肩膀,好似雄心壮志浇灭在一刹那,“不知道才问您呐,您是太子殿下的近臣,他那么倚重您。”
邹吾垂着眼,不知道怎么说才不伤他励志忠贞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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