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不胜惶恐:“娘娘不看青袜,五彩大绶,玉革带这些么?受封大典就在后日,娘娘不看,奴才如何给皇上回话?”
小玉儿沉声道:“不用看了,你先回去罢,皇上那里自然有我去说。”
秦嬷嬷带着人磕过头怏怏告退,小玉儿命殿中人都退下,单叫晴椿留下说话。待人都走了晴椿陪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大喜将至该高兴才是。”
小玉儿沉默半晌,长叹一声:“翟衣的样子你也看到了,竟是照着皇后的礼服来做,一模一样,如此置我于何地?”
“皇上自然是想好了才会这么着。德妃之位仅次皇后,凤冠上只是九龙二凤,礼服虽逾矩倒也说的过去。”
“这么说未免太牵强了。”
晴椿劝道:“娘娘盛宠后宫无人可比,既是皇上一番心意娘娘就该接受才是,换做别人欢喜还来不及呢。”
再怎么说,班康才封为王,她若穿着这件翟衣行受封大典岂不是受人话柄?小玉儿心中突如其来一阵烦乱,道:“不知怎地,这些天总觉着不安,恐是要出什么事。你叫她们都安生些,莫出去混说。”晴椿应声,叫人进来伺候。
归雁凝霜笑吟吟进殿行礼:“给娘娘道喜。”
小玉儿叹气:“你们懂什么。”
归雁不由纳闷:“这不是好事么?奴婢虽不懂,可奴婢并不傻。”
小玉儿好气又好笑,也不与她解释,突想起有一阵子没见着水月,便问:“水月哪里去了,怎么不进来?”
“不晓得,自早起就没见着她了,要不奴婢叫人去找找?”
小玉儿拦道:“不用,你去叫乳娘把康儿抱来。”
班康十分好动,被归雁凝霜陪着“咿咿呀呀”地一阵逗耍,他便手舞足蹈笑个不停,小玉儿也禁不住儿子酣态可掬跟着一起说笑,心情才渐渐缓和。
午歇过后,水月还不见回来,班羿却只身进殿。小玉儿上前迎接,被他眼中的阴冷之色迫得退后一步,心中惊疑不定,才要叫归雁上茶,班羿冷声道:“都下去。”归雁凝霜大气也不敢出,恭身退下。
班羿直盯盯地看住小玉儿,他的神情瞬息万变,又似悲凉又似愤怒,手竟在微微地发抖,恍若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小玉儿越发疑惑,欲开口去问他,却又莫名地害怕。
他一直站着不动,仿佛漫不经心地缓缓开口:“拿你的帕子我瞧瞧。”
小玉儿不知他是何意,但他的神情折实古怪令人不敢抗拒,便不由自主将手中帕子递上。他依旧直盯着她,接过帕子许久才垂目去看,蓦地用力攥紧,每个关节都泛出青色,可他的口气仍是淡淡的:“你曾说这上面绣的凤尾耆是思念的意思?”
一句话问的不明不白,小玉儿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句话,他眉宇之间竟有期盼的意思,恍若是想让她否认他的话。可她还是据实答道:“是。”
她一说完,他的瞳孔突然一缩,似看着她又似穿过她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眼中透着苦痛之意,那一种苦痛悲凉如冰封雪地,彻骨阴寒。半晌口气索然:“思念,原来是思念。”原来他并没有记错。
此刻的空气都仿佛被他眸中的冷寒之意冻结住,瞬间的光阴被无限拉长,他沉默着,可这沉默令人窒息。小玉儿的后背渗出虚汗,紧张至了极点。
许久,他冷声问:“那么,你就将这个送给了他?”
小玉儿摸不着首尾,茫然不解:“他?是谁?”
他狠狠盯住她,眼中淬冰四裂,迸出如寒刀一般直刺过来,小玉儿吓得目瞪口呆,只听他厉声道:“上香祈雨那一日,你送这个给他!”
言毕探手从袍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挥手掼地,雪白的帕子和他另一只手里的帕子一模一样,轻薄飘零如飞雪,轻轻覆地,里面裹着两圈黄灿灿的东西落地上“叮铃铃”滚了几圈才停住。
小玉儿定睛一看,竟是当日祈雨送与傅少安的金镯,现在却被他掼在地上。
怎么会?!小玉儿下意识地扑过去,蹲地将镯子握在手中,瞬息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脑中,不由脱口问道:“傅大哥呢?你将他怎样了?”
班羿回勤和殿便被丽妃求见,陈述事由,又有水月作证,说祈雨那日从禅房出来的确不见玉主子所带的金镯与帕子,她当时就找过,却没寻见。
、丽妃奏道:“金镯刻有皇家印记,流落民间便有人报到内廷,因臣妾掌管后宫,这几样东西很快送到了臣妾手中。先开始臣妾还以为是那个宫的宫女偷了主子的东西拿出去送人,便不当回事情,只教人去查是谁名下的东西,不成想是姜昭仪的。恰好姜昭仪那几日刚刚生产,臣妾不敢惹皇上烦心,只得暗中派人打探,竟查出当主是一名壮年男子。至此,为着皇家体面臣妾不得深究下去,水月经管姜昭仪的衣物首饰,因她说是在碧云寺丢的,臣妾便命人审问寺里的和尚,其中一名知事和尚招了实情,姜昭仪当日去祈雨,所住的禅房之中的确藏匿了一名壮年男子。具和尚说男子买通他的时候曾说与姜昭仪是旧识。那名男子现已羁押在牢,兹事体大,臣妾不敢独断,请皇上圣裁。”
人证物证具在,班羿如遭雷亟,却仍一相情愿地不肯相信,一刻不缓来见小玉儿只盼她出言否认,现在却听她言辞殷切地回护‘傅大哥’,对那人的关心跃然脸上,原来确有其事,原来她骗得他好苦!
班羿心中恨意翻涌,仰脸“哈哈”大笑,笑声痛楚无比,狠声道:“欺君之罪,死不足惜!”
怎么?傅大哥死了么?小玉儿惊骇莫名,半天才明白班羿话中含义,他不信她,他不信她!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在心中咀嚼,每一个字都如万箭撺心,痛彻骨髓,她身子一软跌倒尘埃,脸色如花凋零瞬间枯萎。
外面明明是烈日热,殿中却如寒霜猝然降临阴森死寂。她默默无语,只觉一身的罪孽洗刷不清,难道她是不祥之人吗?为什么身边至亲都离她而去!
见小玉儿面色恐慌坐地不语,只当她已经默认,班羿心中抑郁难平,上前俯身攥住小玉儿手腕使力将她拽起,厉声道:“你骗我!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骗我!”他狠狠逼视着她,心中悲哀若坠深渊,她怎么可以如此待他!她怎么敢如此待他!
被拖着踉跄几步,小玉儿发髻松乱额前垂落几丝发缕,双眸凄冷从发丝间隙中幽幽望向班羿。他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的衮服,上绣着十二章纹,其照临光明,洁净明辨与她全无干系,金丝缀缧刺目锥心。
小玉儿心中剧恸,傅大哥与自己有救命之恩,今却因她枉死,叫她怎么对得起傅爷爷,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班羿不信她,已认定她的罪,叫她情何以堪?仰脸看着班羿,此刻他离自己这般近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天涯鸿沟,遥不可及。
一步错,步步错!他与她本该是忘川两岸的彼岸花,花叶两不见,生生相错,偏偏强要牵扯在一处,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小玉儿心如死灰无力争辩,幽幽道:“是,是我骗你,隐瞒身份在先,辜负君恩在后!”
听她亲口承认,竟似有人拿刀生生地将他心挖出来,班羿蓦然收手,冷冷地看着她,她怎么能?怎么敢?这半生从没有如此绝望过,为什么她要了他的心却又将他推开,而且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一点点的余地都不给他?
窗外一架奢靡开得繁华似锦,春日已走到尽头,开到奢靡花事了,这般姹紫嫣红转眼成空,怎不叫人徒生伤悲?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殿中人猝然苍老。
许久,小玉儿苦笑:“我只不放心康儿,请让母后带着他。将来他长大若不喜宫中势力,人情凉薄,求你,求你放他远走高飞。”
听出她有心求死,班羿一怔,冷汗涔涔湿透衣背,不,他并不要她死,她若死了。。。。。。他怎么办?
松开小玉儿的手,班羿自嘲一哂,口中“赫赫”苦笑:她如此待他,他竟还是狠不下心肠。无奈,苦楚,悲哀如潮水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成绝望没顶。他蹙眉看向半空,眼中伤痕累累如困兽挣扎,许久才一字一顿吃力道:“欺君之罪当灭满门,畏罪自戕株连九族。林氏一门虽无人,可若是九族株连血流成河,你承当得起么?”
小玉儿全身虚弱无力:原来自己的生死并不由着自己,帝王之家,命运全在一人之手操纵。株连九族,她当不起,亦不敢承当。扑地跪倒尘埃,垂首低低言道:“臣妾一切听凭皇上做主。”
松开小玉儿的手,班羿自嘲一哂,口中“赫赫”苦笑:她如此待他,他竟还是狠不下心肠。无奈,苦楚,悲哀如潮水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成绝望没顶。他蹙眉看向半空,眼中伤痕累累如困兽挣扎, 许久才一字一顿吃力道:“欺君之罪当灭满门,畏罪自戕株连九族。林氏直属虽无人,可若是九族株连血流成河,你承当得起么?”
小玉儿全身虚弱无力:原来自己的生死并不由着自己,帝王之家,命运全在一人之手操纵。株连九族,她当不起,亦不敢承当。她 扑地跪倒尘埃,垂首低低言道:“臣妾一切听凭皇上做主。”
她委顿在地,楚楚可怜似不胜身上一袭白衣,更显得柔弱不禁。可这些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或许,也从未有过关系。。。。。。班羿长身直立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终于别过脸抬脚挪步,每一步重似千钧,大汗淋漓走至殿外。
乔安与一众内侍在外候着,华盖仪仗簇拥着皇帝一路迤俪而去。黄昏日暮,夕阳流光溢彩笼罩着整座皇宫,镏金碧瓦的殿宇在暮色中无比的峋丽夺目,纵是这傅山如画宫殿辉煌,更多美人如玉等待眷顾,可他心中凄凉如冰,寂寞不胜寒,这宫殿是一座空城。
天光渐晚,日影斜照窗棂,一丝风从窗外掠入殿中,帐幔细碎地起伏着,扑起浮着的些微灰尘在光影中静静飞扬,与琉璃碧炉内升起的香烟混合在一处,氤氲袅袅刺得人眼中酸痛。跪的久了,硬而冷的白玉地砖咯的膝盖生疼,可是宁愿就这么疼着,也好过甘肠寸断生不如死。
小玉儿木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脑中空空荡荡,就连心都似被掏空了,虚虚的悬着。
归雁进殿见她神色憔悴跪坐地上唬了一跳,忙上前去搀着在软榻上:“娘娘这是怎么了?”一面叫小宫女点灯。
小玉儿身子虚浮无力,被烛影摇红更衬得脸色灰败,坐在软榻上见归雁站在她面前,唇角一动一动的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清华宫绿玉过来了,娘娘要见么?”归雁急了,放大声又说了一遍。
她费力地想归雁说的每一个字,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话中意思,心下冰凉:这就要来了么?她们竟一刻都不愿等么? 小玉儿虽难过到极处却忍着不露出来,叫归雁帮着梳整发髻,传绿玉进来。
绿玉进门行礼:“给昭仪主子请安。”
小玉儿不得不强打精神,问道:“姑娘来此可是有事?”
“水月心思灵巧甚中我家娘娘的意,我家娘娘想要了她,差我来和主子说一声。” 绿玉神色倨傲,竟未将小玉儿放在眼里一般,归雁在旁边气道:“你怎么敢这么着跟娘娘说话!”还待要说被小玉儿伸手阻住。
绿玉来势汹汹,小玉儿自然明白是为着什么:“丽妃娘娘要人焉敢不从,既这么就叫水月去罢。”
绿玉不再多话,匆匆告退。
一刻功夫水月就带着清华宫的小宫女回来收拾东西,归雁追到厢房里里见水月指手画脚正叫小宫女收拾,一把拽过她,愤愤道:“出了什么事,丽妃怎么会要你?”
水月冷笑一声别过脸不答话,归雁气急:“到底是为着什么?难不成丽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可惜你这高枝攀错了!后日大典一过,就是丽妃见了咱们娘娘也要磕头下跪,你这么个聪明人竟做这般蠢事!”
水月扭着帕子“嗤”地一笑:“你先别娘娘长娘娘短的,只怕她这娘娘到头是一场空,反叫人笑话。”
归雁不由一愣,突想起皇帝晚间出去时的神情,又想到小玉儿的神情,后来绿玉就来了,要了水月。凡此种种列在一处,现水月又这样说,莫非,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归雁越想心中越惊冲口便道:“你做了什么?娘娘待我们不薄,你可不能做出恩将仇报的事!”
“你知道什么?恩将仇报的人是她不是我,我倒要看看她会落个什么结果!”水月推开归雁又指使小宫女。
她似若有所指, 归雁瞠目结舌拿不出话来辩驳,半晌怔怔垂泪道:“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可你总不能害娘娘呵!”
水月别开脸眼圈亦是红了却不再理她,归雁没法子只得出来。
收拾好东西水月命小宫女拿着,自己去向小玉儿辞别,进殿一言不发跪地磕头。
小玉儿亦不出声默默看着水月,归雁在旁边急道:“娘娘,你倒是问问她!”
小玉儿命左右人都出去,良久,长叹一声:“主仆一场竟落个这般结局,实非我所愿,你好自为之罢。”
水月跪在地上抬头,目光怨毒看向小玉儿,咬牙道:“用不着惺惺作态装好人,我知道你此刻恨我。姜家待你不薄,为何你却见死不救?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狠?!”
小玉儿说话吃力,断断续续地道: “姜家与我的恩怨岂是一句话可以说完?我恨姜风景比你恨我更甚……这些都不用说了。当初不把你指给姜成鹏就是不想叫你跟着吃苦。”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是你骗我。”
“事已至此骗你还有什么用?恩恩怨怨我也倦了,你去罢。”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小玉儿心如灯灭,这世她唯一爱着的人已经恨她入骨,弃她如蔽履,可她什么也做了不了。淡绿湖绉帐幔婆娑,金丝璎珞低垂,窗扇上雕着万字不出头的花样,万字不出头呵,可惜荣华如浮云,君恩莫测稍纵及逝,她们还看不穿么?
归雁在外面眼睁睁看水月走了心中火燎一般,进殿便问:“娘娘就这么着叫她走了?”小玉儿双目炯炯看定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归雁看她神态异样,心中害怕又轻声唤了一声:“娘娘?”只见小玉儿身子微微一晃,一缕血丝从嘴角慢慢渗出,衬着惨白的脸色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