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爷宁可和住持彻夜清谈都不愿和大太太歇在一屋里,可见两夫妻之间的生疏。
夫妻之间走到这个地步,必定是恩怨纠缠……
大太太现在一定不愿意被庶女见证着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给六娘子使了个眼色。
六娘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拉着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两个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杨家萧疏得多。
毕竟在山脚下,周围也没有多少高楼,阔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倒扣在两个小姑娘头顶,淡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兽的眼睛,无言地注视着她们。
六娘子就不自觉牵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声音里的害怕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来。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旷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杨家村的生活……虽然贫困,但却要比在苏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阔达,更疏朗。
“傻丫头,你怕什么。”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声音里隐隐多了一丝兴奋,“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东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仰头望着天,脚下差点绊倒,“七妹你还会认星宿?”
“会一点点。”七娘子一边和她说话,一边进了东跨院。
“你会的东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称赞,又兴奋起来,“再多指些给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里来得更亮。”
苏州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自然不能与光福镇的夜空比较。
七娘子与六娘子就在院子当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给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请了几次才洗漱上床。
禅房到底狭小了些,两个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没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赶到自己屋里睡,“……也让你们松快一个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顺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并肩躺在床上,都觉得很新鲜。
六娘子就问七娘子,“在正院过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总是特别的放松。
“还不错。”她笑着回答。
六娘子却有些不满意。
“怎么会不错……”在黑暗里,她的语调失去了一向的天真与欢喜,透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个脾气……”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杨家的庶女,特别不容易。”
七娘子也叹了一口气。
无限心事,就涌上了脑海。
“到底还是锦衣玉食。”她勉强笑了笑,“六姐,咱们不能只向上看,有时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们岂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真羡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应该是六娘子羡慕的对象。
“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失礼。”六娘子的语气里,荡漾了深深的苦涩,“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做人。”
七娘子顿时无言了。
如果连这点程度都没有,她前世岂不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艳羡。
身在宅门,最要紧的就是做人……像她们这样没有依靠的庶女,简直是一个人都不能得罪,一个人都不能看轻。
她在正院过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脸色,只要步步小心,总能敷衍过去。
六娘子却是两边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当然过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后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总有一天,你也是当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脸色度日!”
六娘子就轻笑了起来。
“我也这样想。”她发奋道,“总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别人来看我、看七姨娘的脸色……唉,只盼着真有这一天。”
“会有的。”七娘子坚定地说。“苦尽甘来,总会有的!”
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这愿望再遥远,再飘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却嫁了那么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好羡慕大姐姐!”
她又何尝不羡慕初娘子?
高门大宅的女儿,不论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筹码。像她们这样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庭里,或是为庶子嫡妻,或是为嫡子续弦。
一生也不过是从一扇门进了另一扇门而已,门后的世界,其实都一样灰暗。每日里除了争斗还是争斗。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样,嫁到那样简单平实的人家里,就算不能锦衣玉食,也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七娘子渐渐迷糊了起来。
快入睡的时候,她听到六娘子轻声的叹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没有这么多苦恼了吧……”
七娘子在梦里微笑了起来。
恐怕星宿的烦恼,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无忧无虑,纵使身为大太太、身为大老爷,也都有自己解不开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