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是为什么来找小郎君?”刘太后问道。
范女史嚅嗫道:“回娘娘……这奴婢真的不知道了,陛下也是突然就到含春殿来了。”
刘太后没有继续追问范女史的意思,只看向了祝湉:“去张骏叫到长乐殿去。”
祝湉应下,便着人去昭阳殿找张骏了。
刘太后扫了一眼范女史,道:“你为人处世从前是稳妥的,也足够谨慎,所以后来才你做了女史。你也知道不少皇室秘辛,这么多会掉脑袋的事情,你应当懂得什么时候闭上你的嘴才是。”
范女史满头大汗,并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做好分内的事情,将来哀家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这是刘太后第一次这么明确地说起了他们知情人可能会遭遇的下场,“哀家并不是嗜杀的人,你们只要不做出过分的事情来,哀家自然会让你们都好好地活着。”
范女史深吸一口气,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刘太后又看了一眼殿中,想了想,再次看向了祝湉:“把西内的宫殿收拾一座出来,明天晚上之前,把小郎君挪过去。”
祝湉有些意外,道:“现在收拾,有些太匆忙了吧?”
“不用收拾太好,能住人就行了。”刘太后淡淡道,目光投向了范女史等人,“不许陛下再见他,也不许陛下去西内,若被哀家知道了,哀家不责罚陛下,只会责罚你们,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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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过了五更。
天边开始泛白,晨星在东方升起来。
寂静了一晚上的皇宫开始渐渐苏醒了,先是宫人们起身把自己都收拾整齐,然后是去给各宫的妃嫔们预备早晨会用到的物事。
离开了含春殿,刘太后靠在肩舆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平整的宫道。“好些年没有去过西内了。”她忽然感慨了一声,“哀家记得,从这边走出去,就能顺着走去了西内。”
祝湉道:“是,现在宫中人少,连大内这边,也都是空空的。”
“那会儿宫里人也少。”刘太后仿佛在回忆从前,“不过只是先帝喜欢西内的宫殿名字好听,长生殿,相思殿,万春殿,芳兰殿。”顿了顿,她嘴边挑起了一些些笑容来,又道,“大内的宫殿呢,稳重,昭阳殿昭庆殿,听起来就是中规中矩的,好像是穿着复杂的暗色衣裳的老先生一样,无趣,又偏生动不得。”
祝湉笑道:“陛下倒是不怎么计较这些。”
“他也没去过西内。”刘太后轻轻笑道,“或者是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吧!”
话说到这里,祝湉也不知要怎么接下去了,于是只好沉默了下去。
“赵青去昭庆殿见贵妃。”刘太后收回了思绪,语气中的笑意也收敛了一些,“他是不是想借贵妃的手来报仇呢?”
“小郎君脑子清醒。”祝湉道,“贵妃也不是愚笨的人。”
刘太后轻轻笑道:“是,所以这宫里面看不透的,也就只有我那皇儿了。”
“陛下只是一时想不开。”祝湉道,“娘娘也是知道的,先帝从前只一味溺爱陛下,是到娘娘摄政开始,陛下才开始跟着娘娘,最初那几年,娘娘不也觉得陛下简直又傻又天真么?”
刘太后听着祝湉的话,仿佛是想起了那许久之前的事情,轻叹道:“是……的确是那么说过。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都快不记得了。”
“陛下总归还是听娘娘的话。”祝湉道,“陛下虽然有些小性子,有时又冲动不怎么计较后果,可总归也是规规矩矩的。有些道理,陛下只是没想明白。娘娘这两年也太急了一些,还是得细细地掰碎了说给他听,陛下听进去了,也就好了。”
刘太后失笑:“你倒是大胆——也就只有你这么大胆,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祝湉笑道:“我不过是仗着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倚老卖老了。”
刘太后看了一眼祝湉,眼中有些失落的神色,口中道:“这么多年,都是感情,哪怕是块石头,也要捂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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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经回到了长乐殿。
张骏正在长乐殿外老老实实地等着,看到刘太后回来,便急忙跑上去迎着刘太后从肩舆上下来。
“娘娘……”张骏低眉顺眼地跟在了刘太后身侧,“奴婢该死……奴婢做了错事,请娘娘恕罪。”
刘太后轻笑了一声,也没看张骏一眼,只道:“哀家还没问你呢,你就说自己该死,可见是做了不小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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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由
在刘太后面前, 张骏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甚至都不用刘太后多问什么,他便跟在后面倒豆子一样把事情给说了个清楚明白。
“昨儿奴婢见圣上心情不好, 便劝着陛下在宫里面走走,散散心。”张骏这样说道,“奴婢想着, 在昭阳殿里面呆着也是憋闷……所以就劝着陛下出了昭阳殿。”他一边说着, 一边又偷偷看着祝湉,继续道,“陛下走着走着就想起了小郎君, 就拐去了含春殿。”
刘太后进去了偏殿,接过了女官送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然后随手放在了茶几上,并没有多看张骏一眼, 便在一旁坐下了。
张骏急急忙忙跟上来,道:“到了含春殿,也没见着小郎君, 奴婢便问了范姑姑,范姑姑就说小郎君出去了。然后奴婢便照实对陛下说了。陛下那会儿生气得很……还说了许多贵妃与卫国公的气话, 后来呢……小郎君回来了……奴婢被赶出来在外面守着,就不知道里头发生什么了……就、就后来陛下出来, 奴婢就送了陛下回昭阳殿去了。”
刘太后嗤笑了一声,淡淡扫了张骏一眼,道:“这么说下来, 哀家怎么没觉得你有什么错事?不过就是陪着陛下走了一趟么?”
张骏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了,以头抢地,闷声道:“奴婢……奴婢在陛下说卫国公和贵妃娘娘气话的时候,在旁边……火上浇油了……是奴婢的不是……”
“哦?看来你对卫国公和贵妃还是有看法的。”刘太后目光凌厉仿佛刀子一样扫向了张骏。
张骏连头也不敢抬,只道:“是……是奴婢自己想着……想着为陛下着想……”
“张骏,你从小就陪着陛下长大的,对陛下的确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哀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刘太后冷漠地哼道,“但你今日所言,前言不搭后语,可别就是为了给陛下担责任才胡乱掰扯出来的吧?”
张骏听着这话,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不敢再吭声了。
“当一个奴才,到你这样地步,也算是一个好奴才了。”刘太后冷笑了一声,“只是有的事情,可不是你们这些奴才就能贸贸然替主子把责任给分担了的。”
张骏重重磕了一下头,道:“娘娘恕罪……陛下,陛下的确是无心的……”他顿了顿,声音中带出了哭腔,“自从丽妃娘娘没了,陛下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奴婢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解,也只能劝着陛下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要憋在屋子里面……奴婢看着陛下那样伤心的样子,奴婢束手无策,更加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了。”
刘太后静默了一会儿,语气中带出了几分嘲讽了:“他惦记着丽妃?”
张骏低着头道:“是……陛下虽然不明说,但奴婢们都能看出来……陛下想念丽妃,大约是为当日的事情后悔的。”
“后悔。”刘太后垂眸,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便是一笑,“除此之外呢?除却丽妃,他还因为什么事情这么冲动,要去对小郎君动手?”
“是……是贵妃。”张骏不敢再隐瞒了,也不敢再为赵玄背黑锅,“圣上不太想册立贵妃……圣上一直也不怎么喜欢卫国公。张太尉前日与陛下在昭阳殿见面的时候还说起了卫国公,陛下不想给卫国公封赏……”
刘太后听着这话倒是一笑,问道:“张太尉最近进宫见陛下时候多么?”
张骏忙道:“倒是不怎么多,只是如从前一样的。张相进宫时候多些——只是陛下也不太喜欢张相,有好几次与奴婢说,觉得张相手中权力太大。”
刘太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当中,天已大亮了。
“你先回去吧!”刘太后淡淡道,“去与陛下说,等他早朝之后,哀家会去昭阳殿见一见他。你可以提醒一下陛下,让他准备好说辞,他对小郎君动手的前因后果,哀家都要听他亲口说得一清二楚的。”
张骏听得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只一叠声说了是,然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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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玄下朝之后在昭阳殿见到了张骏,听着张骏传达了刘太后的意思之后,顿时只露出了一个十分惧怕的神色,接着脸上的神色变幻,从惧怕到迷茫到不知所措,最后只坐在了御案之后,好半晌才问道:“青弟……青弟没事吧?”
“据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说,太医过去已经救回来了,只是伤得有些重,刀口深,所以还得花时间慢慢调养着。”张骏一边观察着赵玄的神色,一边仔细地琢磨着自己说话时候的语气,并不太敢让赵玄觉得赵青重伤,又兴起了跑去探望这样的念头。
赵玄眼中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是失望,最后只颓然叹了一口气。
“陛下还没用早膳,这会儿奴婢让人传早膳吧?”张骏不敢在赵青的话题上太多盘桓,便说起了其他,“今儿做了陛下喜欢吃的糖豆粥。”
赵玄的注意力被早膳给拉回了一些,勉力笑了笑,道:“那便在侧殿去传早膳吧!”
张骏应了下来,便带着人去侧殿摆了早膳,然后请了赵玄过去。
赵玄心中只想着一会儿刘太后就要来,此时食不知味,吃下了小半碗的糖豆粥,便怏怏地放到旁边去了,也没有胃口再吃其他。
张骏在旁边尽职尽责地劝道:“这道牡丹饼上次陛下也是夸过的,今日用一些吧?”
赵玄只随随便便地点了头,又吃了小半块牡丹饼和两个笋肉包子,便再也吃不下去,起身回去了书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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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后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
赵玄在昭阳殿中神思不定,听到刘太后已经到了的通传之后,便急急忙忙地从御案后站了起来,亲自到门口去相迎。
刘太后看着他这样罕见的殷勤的样子,脸上倒是也还笑了笑,口中道:“皇儿恐怕是坐立难安许久了吧?”
赵玄低了头,一手扶着刘太后的胳膊,一边往里面走;“母后……母后说的是。”
两人进去了殿中,分别坐下之后,刘太后示意祝湉和张骏带着人都去殿外守着了,然后才看向了面前几乎已经露出了怯意的赵玄。
“昨日之事,你想好了怎么对哀家解释吗?”刘太后语气是平和的。
赵玄惊惧地看了一眼刘太后,目光闪烁,甚至连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哀家可以不与你计较后果,但你要告诉哀家原因。”刘太后的语气更加轻柔了一些,“后果已经出现了,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后果而大动肝火,但原因哀家很想听你说一说。是什么让你对他动了手?哀家还记得你以前对哀家说,你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亲兄弟的感情,甚至之前你还为了让他活着,对张氏下了手——皇儿,你变得这么快?之前还心心念念是要他活着,现在就要他去死?”
赵玄低下了头,脸渐渐涨得通红。
“哀家今日不是来责备你的。”刘太后看着赵玄,“哀家知道你当然会有你自己的想法,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你可以都说给哀家听。”
赵玄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抬头去看刘太后。他与刘太后目光相对,仿佛是刘太后这个时候的温柔目光让他觉得安心——他张了张嘴巴,又迟疑了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却问道:“母后会放弃朕吗?”
“为什么要放弃皇儿?”刘太后敏锐地觉察到了些什么,此刻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其他的神色,只是认认真真地倾听着赵玄接下来的话。
“朕……朕应当是让母后失望了吧?”一旦开了口,赵玄也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朕很害怕……朕害怕母后会、会觉得朕无能……朕想……母后是不是想、是不是想朕有了皇子之后,就……就并不需要朕的存在了?”
刘太后沉默了许久,道:“这些……是皇儿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说给皇儿知道的呢?”
赵玄目光闪烁了一阵,道:“是……是朕自己想的。”
刘太后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去追究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她笑了笑——这几乎是算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来自母亲的温柔笑容了——她道:“皇儿大可不必去瞎琢磨这些,哀家心中,皇儿永远都是唯一的皇儿,从来也不会有别人来取代你的位置。”
赵玄眼睛亮了亮,他眼眶一红,扑倒了刘太后怀里,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刘太后拍了拍赵玄的后背,道:“皇儿该长大了,可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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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
薛春回回到京城的时候, 正好遇着了一场罕见的滂沱大雨。
赵玄在万华殿外的玉阶上看着远处的细密的雨幕, 白茫茫一片,几乎连宫道都已经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