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他问,以前与人有无吵过架?
…吵架?
莫名所以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与父亲决裂的旧事儿。可自然了,这样的事儿,我不会与他讲起。
倒是,听他这么问,我不禁睁开了眼。
我开口,算是安慰了一句,便催促他入睡。
他应了声。我转头瞧去,见他确实闭起了眼。不到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我盯了片刻,才别开脸。
今儿个的事情,着实耐人寻味儿。
坦白说,对他受到欺侮,我是意外又不太意外。每日每晚的相处,即便交流不多,倒也知他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
无意中得罪了谁,也不是不可能。
倒是…
我隐约才觉察,近日里似少听他提起陆唯安几人的事儿。
没想,隔日的课堂里,便不期然的拾到一张被揉皱的纸团。纸上字字恶毒,句句不堪,有他的名姓。
告密者三个字儿,所谓何来?
倒是有趣儿——我把纸条收妥。
堂下有个位子是空的,印象里那儿是坐着丁驹。
此前,柳先生曾来提过丁驹有几次课堂不到。
学生课堂不到,过去也不是没有往例,算不得大事儿,是故,我不怎么放在心上,但…
我隐约觉异,找上陆唯安他们几人问了一问。
他们各个都是推说不知。
我看他们神色不对,没有再多问,转而去找林子復。
我拿出字条。林子復瞧了,难得脸色凝重。
当时林子復把他们几人找去,最后予以处罚,中间约莫说了什么,才导致了一场误会。
到底是林子復没把事情办得妥当——不只这一回,连同他之前事儿也是。
书院能做得细活儿有许多,有轻有重,而厨房的活儿决计不轻松,若旁人去做便算了,但他虽有苦衷,可来这儿的本意毕竟是唸书。
莫怪,他日日提不来劲儿温习。
我便提了。
林子復一听,似也才觉不妥。
「唔,那你觉得怎么安排好?」
我正要寻思,却瞧林子復神情一点儿懊恼也无,反倒有出几分兴味。我微顿,便淡道:「这人是你安排进来,一切自该你来看着办。」
林子復即刻一咳,敛了一敛脸色。
「别、别!我知道了!这后头的事儿,还望您出面收拾了。」
而今出了这一桩事儿,我其实也无从推託,也是自个儿初时未曾顾及,才使他教人误会。
我便去找丁驹。
去时,里外安安静静,拍门数声未有人应。我遂地离开,但才走出院门,就见前方走来一人,正是丁驹。
「丁驹。」我出声。
丁驹抬头望来,陡然地转身便跑。
我微蹙眉,指间即一虚弹。
前头的身影驀地仆倒在地,不待其爬起,我已上前。
「丁驹。」我开口。
丁驹仓皇似的起身,转过脸来,满目慌张。
「先…先生…」
「你跑什么?」我问,心里已隐约有底。
「没…没有!」
「听说…」
我话未完,丁驹忽地爬起,却又跪到跟前。
「先生,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关我的事儿啊——」
…果然。
对照问话时陆唯安几人的神情,前因后果不难推敲,陆唯安他们认为之所以受罚,是因为他去告密的缘故。
因我吩咐了,丁驹对那日的事儿,不敢多提,又犹自惊恐,解释时支吾以对,更让他们觉着是猜想的这样一回事儿。
「你随我去解释。」我听完来龙去脉,便道。
丁驹不住摇头,「先生,我…不好…」
我见丁驹似要开溜,即刻出手拽住其衣领,「我保你说了无事儿。」
「真…真的么?」
我瞥了一眼丁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前提是,你得好好把话讲清楚了。」我补了这句。
事情算是解决了。
他对于陆唯安几人毫无责怪,他们与他道歉,也似觉着无措。
回头时他问,为何要如此处罚陆唯安几人。
怎么?你觉得不该罚?我反问。
他摇头,居然说是罚得有点儿不合适。
不合适?我不禁奇怪,一听他的因由,实在无言以对。他脚步加紧了一些,自顾的讲了下去。
我已习惯了他思绪全无章法,不过提起上午的考试,他模样看着有些消沉。我不禁伸手,拍了他的肩。
「考坏就算了。」
他看来,我已缩回了手,旋即转向右侧,跨入一重院门。
待把馀事儿交给林子復后,我欲要离开时,他忽地伸手来拉住我的衣袖。我一怔,往他瞧去。
他专注看着我,那一对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心头隐约一动,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儿。
我低下目光,抽出被拉住的衣袖,伸手轻拍他的肩。
我转头步了出去。
走到半途时,我不由轻握起手。
掌心…仍有残留的触感。
之前未曾特意感觉,这时才觉到他实在清瘦得很。
他虽是孩子,但也有十五了吧?
我想了一阵,却有些不知估量所谓,遂地搁下不去理了。
晚些他回来,一如平时的弄出些动静。我瞥见他正临着书帖,不过他坐姿随意,写不到几个字儿,便打起了呵欠。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问起考试。
不知是否今日的事儿,他的语气隐隐不若以往…
我没仔细的答话,他同平常一般的不以为意,不知想着什么,对着书帖出神好一会儿。
「先生…」
我听他又开口,就打断道:「你不写字儿了?」
他低喔了一声,似是坐正了姿势。
半晌,他再出声问,该怎么才能写好字儿?
「专注。」
「我很专注呀。」
我看向他。
他睁大着眼睛,一边的脸颊上有着一撇墨印。
我觉着好笑,便道:「是瞧得出来,都专注到脸上去了。」
他咦了出声,用手去抹。他那手还握着笔,如此便又画了一撇上去。我瞧他即要用衣袖去擦,一把就捉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吓了一跳,愣愣的看来。
真是,习惯太差…
我松手,「用帕子拧把水来擦。」
「喔。」
待他走开,我瞥见案上的书帖,以及他方才写得字儿,不由皱眉。我伸手拿过那本书帖。
耳边听到他走回来的动静,我开口:「不过十八行,你居然写了一晚上还没完…」
「也才一会儿,没那么久…」
「你用得笔不对。」我道。
「可写小楷,就是要用最细的笔的。」他解释。
「不是挑最细的就好。」我便说,另挑了别枝小楷的笔,「试试。」
他有些迟疑的接过。
在他用笔于纸上画下一捺后,我不禁起身,绕在他身侧,将手搭上他握笔的手。他似是吓了一跳,握笔的手劲儿有些紧。
「握笔的劲儿松一些,把手腕持平…」我边道,带着他运笔。
笔在纸上走,逐渐形成了一个字儿。我松开手,让他再写一次。他依样照作,这次的字儿虽不算好,但总算能入目。
「变好看了…」他脱口。
我道:「还可以吧,是你原来写太丑了。」
「也没那么丑的…」
对此我懒得多发表评论,只道:「要练就快练吧,不然要晚了。」
他便开始练字儿,可写了两个字儿后,忽又疑问。原来他以为临帖,便是要依样画葫芦。
经我纠正,他才状似明白。
我不禁好奇他以往与谁习字儿的。
他先一怔,然后想了好半晌才摇头,「没特别跟谁。」
我瞧他方才神情,似有些苦恼,便也不多细究,「那现在开始,你就照着方才的感觉去练字。」
他却怕按着这样写,到时文先生那里不好交待。
我自是琢磨出来,文先生要他反覆习字儿的因由,遂地道:「你把字写好,就一定会过。」
「那没过怎么办呀?」他咕噥。
我不由好笑,驀地想及方才他问考试的事儿,便道:「不过的话,那么史地这次就不考了。」
「那我不想过了——」他即刻脱口。
我往他看去。
他神色微露侷促,「不过…感觉比较划算。」
呵,他倒是精明了一回——这会儿,我真不由笑了。
「那这样,不过的话就不考试,过了话,我就告诉你考哪些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