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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继明离开在高三毕业的夏天。蝉鸣和高一那年一样，比白昼还要长。
六月九日，最后一门理综考完，他面无表情地走出校门，看到赵韵琴牵着叶允在校门口张望。初中部的教室被借用作考场，叶允放了三天假。他已经比赵韵琴高了，像一颗小松树笔直的杵在那里，人群中虽然不算高，但是漂亮得扎眼，莹白的脸上有点掩饰不住的紧张，看到陆继明又故作镇定。
赵韵琴妆容精致，郑重其事，发脚里有细密的汗水。她局促地迎上去，又推了推叶允，叶允就对上了陆继明的视线。他犹豫了一下，张口道：“哥，感觉怎么样。”
赵韵琴眄了自家小儿子一眼，嫌弃他的笨口拙舌：“继明，考完了就别想了，妈妈预订了你和小允喜欢的餐厅，一起去吃一顿吗？还是想回家休息？家里我也让阿姨炖了鱼汤。”
“没事，挺简单的，”陆继明弹了一下叶允的额头，主动从赵韵琴手里接过了包和伞，“吃一顿吧。很久没一起出来吃了。”
他没提到叶重山，赵韵琴也默契的没做声。其实叶重山今天难得白天在家，只不过临出门准备一起接陆继明时通了个电话，又留在了家里。叶重山的父辈基本都当过兵，他也把严父的作风贯彻到底，并不会给两个儿子太好的脸色。今天好像良心发现，慷慨地袒露了一星半点的满意。
高考是人生一个阶段的终结，叶继明完成得非常出色，除了中途的插曲，基本吻合那条既定的轨道。他可以不计前嫌继续培养叶继明，等到叶继明进入国内最高学府，或者国外自家团队评估过的好学校，就可以把集团和家族基金的慢慢交给他。——他甚至并不在意陆继明有没有改姓，因为最后的最后，陆继明只会是叶家的长子。
这是身为长子应当承担的。更好的资源只会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标价的。如果他不明白，那么叶重山还有叶允。可他擅长给予“最好的”，却闭口不谈选择。他从没有问过大儿子“要不要”。
荒唐。人人追求最好的，最好的却去追求前卫和虚无。那不叫寻得所爱，那叫执迷不悟。那叫愚蠢。
可陆继明要的从来都是一点点的尊重。
那天他在家里傲慢地等。没有等到陆继明回来。
陆继明早就策划好了这场盛大的出逃，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身份证，现金，卡，定位，租房，工作，事无巨细。
他毫不怀疑以叶重山的能力足以在两三天内找到他，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或许是谈判，或许是打一架。他需要证明剪断身上叶家的根基，他依旧可以活得很好。
叶重山可能会雷霆大怒，可能会漠不关心，或者会再次不动声色实则暗藏隐怒地逼迫他回家，但是这些叶重山的情绪很早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考虑逃脱手段和应对方式。他表面完好地疯狂败坏，他心灰意冷，他失望透顶。
去他妈的继承人，他冷静地想。
那天下午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艳阳天，他们三个吃完了午饭，苏杭菜清淡又爽口，赵韵琴送了他一对耳钉。
陆继明打的那一串拉风的洞早就长好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难得腼腆地笑起来：“妈，怎么送这个。”
赵韵琴推过耳钉，眼里一派纵容：“重山不喜欢你戴，我觉得怪好看的。以前打了那么多，我以为你很喜欢，只是没敢再戴。大学继明要找女朋友了，小姑娘都喜欢打扮讲究的。”
陆继明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接过了那只小盒子：“谢谢妈妈，我很喜欢。那个贝斯，高一的那个。我也很喜欢。”
叶允敏感地捉到了他话语里的一种不寻常的情绪，有点不安。赵韵琴却高兴的很，她今天甚至喝了一点酒，还给陆继明倒了点——她是真心诚意地为陆继明毕业而开心，没有血缘的两个人中最后的一点距离消弭了。陆继明说下午和叶允去玩，赵韵琴欣然答应。
司机开车时，赵韵琴笑靥如花地趴在后座窗沿上向叶允和陆继明挥手：“今天好好玩，回来找妈妈报销。如果回家吃饭记得提前打电话，陈叔会来接，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
陆继明带叶允去了电玩城，高考结束电玩城的人特别多，叶允看到考生限时八折优惠的牌竖在门口，一排一排的设备闪着光，里面人头攒动，不同游戏的音效声混杂在一起可以用轰鸣来形容。他们换了很多游戏币，叶允掂着一个硬币在室内光下打量，被陆继明捏住了耳尖：“想玩什么？”
叶允豪气的指了整整一排的游戏机。
老板是个有情怀的人，除了惯常的游戏，竟然有暴力摩托，头文字D，超级马里奥等等画面现在看已经算不上精致的游戏。叶允第一次玩到街头霸王，找陆继明PK了一局又一局，却始终没把他打趴下。为了补偿，陆继明斥一百二十巨资给他夹了一只成本六元的皮卡丘。
终于夹出来丢给叶允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小姑娘，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惊动了老板。他有些复杂的看着陆继明：“一般最多五十次就出来了，你这可能赶上夹子松了，我要
', ' ')('不去橱窗给你再拿一个？”
陆继明看着叶允，叶允摇摇头：“就这个吧。”
离开电玩城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不到，陆继明想着再陪叶允一会，又带他去看电影。十四五岁的男生介于懂和不懂的边缘，陆继明没有和弟弟看爱情片的兴趣，又对政治和商业片嗤之以鼻，最后买了重映的《寻梦环游记》。
他们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坐下，荧幕里暖黄和浅紫的场景渐次闪过，陆继明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叶允，叶允看的很认真，瞳孔里映出荧幕的光。他没到热衷于电影的年纪，这部电影是第一次看，陆继明却早在高二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悲伤又温柔的结局。好似他们今天的局面，叶允在听到最后的rememberme那首歌的时候偷偷擦了眼睛，陆继明却在等这首歌的到来。
Rememberme/ThoughIhavetosaygoodbye./请记得我，尽管我要道一声珍重。
Rememberme/Don’tletitmakeyoucry./请记得我，别让泪水滴落。
ForevenifI’mfarawayIholdyouinmyheart.即使我远去，你住我心窝。
Isingasecretsongtoyoueachnightweareapart.每个分别的夜晚，我为你唱起这支歌。
全程他们没有交流任何电影相关的事，甚至出影院的路上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但是陆继明知道自己已经委婉的表达了，叶允也可能已经听懂了。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还不知道，那也没关系，以后他会明白，不至于在今天太难过。
最后他们一起往回去的方向走。
路过一家冷饮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反而渐渐地闷起来，是下雨的前兆。叶允犹豫地望了眼冷饮店，拉住了陆继明的衣摆。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央求——叶允懂事以来已经很少求陆继明什么事了。
陆继明只看了一眼，就把皮卡丘丢给他让他自己抱着，出来时手里多了两杯圣代。
他们在室外架起的洋伞下坐下，白色的长椅对陆继明来说有点矮，他别扭地坐着，腿支出去很长。叶允偷偷伸长了腿，可是好像离哥哥的脚跟还差了点。
陆继明大口地把香草味的冰淇淋往嘴里送，缀着的珍珠好像都用不着咀嚼几下。一杯圣代很快见底。那只空盒子就无所适从地被他托在手里。他就盯着叶允吃他的那盒巧克力味的圣代。
叶允吃东西很专心，吃相也很有教养。陆继明觉得很有趣，他想到一些小动物，比如兔子，比如松鼠。
终于叶允停下来看他，陆继明就笑了。他接过了叶允的盒子，把两只叠在了一起，看准了五米开外的一个垃圾桶，做了一个抛投的动作。成功丢进去的时候，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放弃了，于是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对叶允说：“我要走了。”
叶允终于等到了那只鞋子落下来。现在想想在陆继明对赵韵琴提起那把贝斯的时候，郑重的道谢简直就像是一种告别。陆继明毕业大可以和同学聚餐，为什么非得带自己出来玩不合时宜的青少年游戏......甚至或许那首rememberme就是借电影之口唱给他听的。好了叶允，暗示已经够多了，你也已经不再是离不开哥哥的小男孩了，那把哥哥摔断的最心爱的贝斯以前你不懂意味着什么，现在也该清楚了，陆继明最喜欢的乐队一直都是玛丽莲曼森，那首唱给你听的歌叫什么的来着，Runningtotheedgeoftheworld，听的时候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那是骄傲的陆继明，至今不愿意把姓改回来的陆继明。所以坚强一点，不就是对哥哥说一声再见，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哥哥走吧，哥哥过的并不开心。
他深吸一口气，想表现出男子汉的样子，可他实在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没让眼泪掉下来已经花费了他所有的努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那两只被叶继明丢进垃圾桶的盒子。
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那哥哥早点回家。没有问陆继明去哪里。
叶继明却没有分别时怀有悲剧意识的自觉，他捉弄似的掐住叶允的下巴，迫使那双泛红的眼睛对上他的。叶允垂下眼睫，躲掉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然后陆继明的嘴唇就轻轻贴上了他的眼皮，一触即分。
表情会说谎，触觉却不会，非常珍重，非常小心。他毫不吝啬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舍，出口的话却十分轻松：“哥哥教你骗人，小允帮帮哥哥好不好。”
眼皮有点发烫，但他暂时没想明白为什么。它像儿时无数个来自妈妈和哥哥的晚安吻和告别吻一样轻，却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重重的落进了心里。他说：“好。”
怎么回去的叶允不记得了，他失魂落魄地抱着皮卡丘回到家里，浑身湿透。外面下着大雨，陆继明不在身后。他听到妈妈的询
', ' ')('问，看到爸爸一下子黑了的脸，呆呆地念道：“哥哥的同学喊哥哥去玩了，今天可能不回来。”
昏昏沉沉间叶允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了小时候写不来数学时，作业本上的斑斑泪迹，和陆继明写给他的步骤周全，书写工整的草稿纸。
想起了陆继明初中时去为期一个月的夏令营，自己难得任性大哭一场，死缠烂打之下终于让妈妈打电话给竞赛教练，听到那头陆继明气喘吁吁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他就安心了。陆继明在小测，时间其实很紧，但是叶允不知道，抱着电话半天半天只说了一句“哥哥我想你”。
那时候哥哥说什么来着。
他好像说“黏人精，烦死了。我也想你。”
他还想起自己小学时候哥哥分给他的耳机，那些躁动的鼓点，撕裂的嗓音，听不懂但是深知其暴戾的歌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战歌。哥哥眼睛里有星星，现在好啦，他想。哥哥去追星星了，他不会要你了。那只耳机也不会再分享给你，它独属于陆继明了。
他再也不会像天神一样在他身后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哭，筑起的墙一下子崩塌了，眼泪无声地拼命流淌，吓坏了赵韵琴，她擦着叶允的眼角问，宝宝怎么了。
他只会摇头，最后他说胃疼，下午吃了冰淇淋。胃好疼。
真对不起，哥哥，他想。我说谎都不会好好说。可我胃真的好痛，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可能是因为淋了雨，叶允大病一场，然而他高烧退了以后，陆继明还是没有来看他。一直到高二，陆继明再也没有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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