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得这么远,格蕾丝依然将艾伦.斯顿脸上的神情看清楚了。这一刻,格蕾丝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他不再是单纯地怨恨自己、生自己的气,他还觉得自己辜负了艾伦.斯顿。
格蕾丝连阿伦德尔伯爵的神色都顾不上看了,拉着陛下匆匆离开,可艾伦.斯顿的眼神却像烙进他脑子里。上楼后,格蕾丝实在忍受不住,向陛下请求道:“请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吗?”
他是因为无法承受心里的痛苦才说出这种话,并不是真的胆大包天。
他面对路易国王,远没有他在阿伦德尔伯爵面前表演得那样自如。他说完这话,都不敢去看路易国王的脸,低头躬身,准备将身上的晨衣脱下来还给陛下。
陛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里很冷,您穿着吧。”那双手比格蕾丝的手凉多了,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伤心。
格蕾丝抬头看他,发现他的嘴唇和脸色比之前还苍白。格蕾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心软了,拙劣地解释自己那个请求:“我……睡不惯那么软的床。”
路易国王一下子就笑了,倾身在他脸上一边吻了一下,“您真好!晚安,祝您做个好梦。”
格蕾丝行着屈膝礼恭送陛下离开,期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路易国王被几个仆人和侍卫簇拥着走远了。首都的人有他们特有的走路姿势,连给陛下擦鞋的仆人都穿得那么好,领巾和扣子上的花纹都曾让格蕾丝大开眼界。
格蕾丝觉得自己刚刚那点儿怜悯很多余,就收回来了。
他从仆人的楼梯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全脱下来,他不敢拿国王的晨衣撒气,先脱下放到一边,然后就开始对付他最憎恨的袜子。
伯爵在陛下面前夸赞这布料结实,但是格蕾丝用指甲用力一抠就破了,他从那个破洞开始扯,把两只袜子撕得稀巴烂。
然后是睡裙,洁白的、绣着图案的睡裙,连路易国王都赞美他领口的蕾丝边样式精美,被他用牙齿撕下来。
他还用力咬住裙摆上的一块,陛下的手曾碰过这里,隔着一层棉布抚摸他发育不良的器官。他要像从身上撕下一块肉那样地将这块布料撕开,奋力叼着那块布,用尽全身力气与之搏斗。可是布料纹丝不动。格蕾丝的牙齿忽然感到剧痛,被迫松了口,下颌由于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着,连嘴巴都闭不上了。
格蕾丝张着嘴发了会儿呆,弯腰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找出自己发黄的旧睡裙套到身上。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些曾遭他嫌弃的旧衣服扔掉。
这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他平时不用的东西,有些是因为用不上,有些是因为太宝贵舍不得用——
等着苏菲给他做成衣服的新布,妈妈留下的过时的裙子,奥丽莎用碎布拼缝的小钱袋,他本打算在圣诞节时送给奥丽莎的彩色玻璃珠,三枚彩色石头磨成的扣子,从威廉的军校服上扯下来的金属扣子,他小时候从艾伦.斯顿屋里偷的金灿灿的徽章……柔软的新披肩,纸,笔,信,许多书,摔坏的怀表,用完的治冻疮的铁盒子,小了的手套,小了的羊毛袜,小了的衣服……
他小时候没有穿过合身的衣服。所有新衣服都是从旧衣服变过来的,一件衣服成型时就不合身,肩膀过宽,腰身过肥,为他日后的生长做准备。当裙摆缩到膝盖以上、袖子也不够长时,就把之前锁进去的布边按部就班地放出来。等把所有预留的布料都放出来了,依然嫌小,就把线都拆开,将这件衣服变成下一件衣服的一部分。
所以他的箱子里永远都只有当下的衣服,而没有过去小了的衣服,只除了当年从洗衣房出来后,布朗夫人拿给他的那几套。没有人告诉过他,但他知道,这是哥哥给他的礼物。后来这些衣服也小了,他求苏菲不要拆掉它们。苏菲节省惯了,很舍不得,但还是答应他了,因为那时苏菲的工钱已经买得起新布了。
阿伦德尔伯爵说威廉.斯顿对格蕾丝不过如此,如果他真的关心格蕾丝,就不会让格蕾丝一直做仆人。
可是威廉把格蕾丝从洗衣房抱出来后,曾想过将他送去女子修道院学校接受教育,是格蕾丝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去全是女孩儿的地方住宿。他对威廉撒谎说自己喜欢待在山庄里,觉得自在,还想和苏菲一起去厨房干活,因为厨房里仆人也多,活儿不累,工钱还比做杂役女仆多很多。
威廉当时是有些失望的,却不是对格蕾丝失望,他只是认为受教育是让一个人变好的最好的办法。格蕾丝不想上学,他就在自己的返家日里教格蕾丝认字和算数,在发现他很喜欢并擅长数学以后,还托人给他带新的教科书。
在之后很久的某一天,格蕾丝因为什么事而开心地大笑,把自己笑得倒进草地里,威廉.斯顿就那样看着他,脸上亦不自觉露出温和的微笑。等他自己笑够了,从草里爬起来,威廉对他说:“也许你没有去女子修道院学校是正确的,那里的女孩子们不允许这样笑出声。”
格蕾丝后来才想明白,山庄附近是没有女子修道院学校的,首都郊区倒是有,但是离军校不近。威廉.斯顿是为了他而特地过去考察过。
威廉对他好时,永远不会故意让他心存感激。
格蕾丝将脸埋在那些衣服里面,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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