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只看得到打火机跳动的亮光,须臾灰蓝色的烟雾腾起,都被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吹散开去。
池麟咬着烟,空出手来用橡皮筋把略长的头发都拢在脑后,看着坐在课桌下面喝水的霍间,他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吞咽时溢出的矿泉水淌过凸出的喉结,晕开前襟脏兮兮的血污。
之后他把浅浅喝了几口的水抛给池麟,池麟也把手里省着抽了一半的烟摁进他嘴里,两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只能在沉默中进行各取所需的交换。
“这里是几楼?”霍间的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说话时从唇缝里泄出灰烟。
“三楼。”池麟若有所思的翻动着办公桌上的笔筒,随手抓了几支圆珠笔放进口袋里,环视了一圈这个空荡荡的教师办公室,地上踢翻的垃圾桶和桌上来不及收拾的显示出老师们离去时有多么惶急,幸运的是这里还剩下几瓶没拆封的矿泉水,足够他们俩暂时撑过一阵了。
他又翻了翻旁边的办公桌,从抽屉里搜出某个男老师留下的半包中南海和某个女老师留下的两包零食,不由得在心里祈祷好人有好报,希望他们能活得久一点。
他这才发现在生离死别面前,平时的鸡毛蒜皮根本都不足挂齿。那些欲求也好矛盾也好,如果连“活着”这样粗浅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身外之物还重要吗?
可见人的本质都是单纯的。池麟思绪紊乱却又尖锐的想着,但这种时候也更容易暴露出人的劣根性,凡事得多留个心眼儿。
还好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嘴角浮现出一点儿疲惫却又宽慰的笑容来。
“我确定刚才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咱们最好去天台看看吧。”
杀人也是体力活。
抡起球棒用力向丧尸的后脑敲下去的霍间,一回头看到池麟把水管勒在一个女生脖子上,有惊无险一记过肩摔,一丝喘气的空闲都没有。
原来事情演变得远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幸运,学校就算想要组织有序的疏散,人群还是太过密集了,对于传染性病毒来说这是最坏不过的情况;而且人在恐惧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没有正确的引导和冷静的思维很难成功逃脱。
他俩疯了一样只管闷头往楼梯上跑,企图利用灵活的肢体从移动速度上甩开丧尸,路过四楼时猛然听到了男厕所里传来绝望的呼救声。
夹杂着女生崩溃的哭泣、男生嘶哑的仿佛濒死般的呼号。
霍间和池麟对望一眼,都转身往声音的来源跑去,不忘顺手挥开一瘸一拐想要接近的“同学”他们在一个小时前还是自己的校友,就算是熟悉的面孔也已经不是熟悉的人。霍间忽然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变成一个依靠本能反应见谁就杀的变态,危机四伏的环境会慢慢的把他心里对其他人的感情都消磨干净,他只能认得身边并肩作战的池麟,再也不需要其他。
他应该趁这份情谊还残存时,去试着拯救更多的人。
“同!同学!救命啊……救救我们!”
四男三女七个同学被丧尸逼进了厕所狭窄的死角里,女生胆小就只能在外围男生的保护下抱在一起呼救,男生们手持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暂时充当武器,但是由于下不去杀手,他们即便是抄着家伙看上去也没什么威慑力,大概在丧尸眼里也不过是一顿还会扑腾的美餐而已。
但这两位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吃人的场面都见过了,留着那点多余的心软有个屁用。
霍间懒得跟这些人多费口舌,跟池麟冲过去三两下打死了聚在厕所里的丧尸之后,他守着门让对方进去和同学们交涉,看愿不愿意大家一起走。
池麟甩了甩水管子上粘稠的血,迎着一干人等惊恐万分的眼神友好的说,“同学,这情况你们心里也都有数吧,我们一块儿去天台求救你看行吗?”
门口还响着霍间一边乒乒乓乓乱打一边不耐烦的声音,“赶紧的!”
在这帮老实巴交的普通学生眼里,笑容可掬提着凶器的池麟和浑身是血杀胚一样的霍间,恐怕是比丧尸更逆天的存在。
一个手里攥着拖把棍的男生战战兢兢的问,“我们一起出学校门不行吗?”
池麟看上去吊儿郎当却绝对正经的摇了摇手指,“你们也看见了,越往下那玩意儿越多,在我们没有增援的情况下你们确定可以出去?”
男生表示不服,“那在天台上就一定能保证获救吗?”
池麟弯起眼睛有些轻佻的一笑,“早死还是晚死罢了。”
为首的男生看上去是这帮人里拿主意的,他们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女生似乎很愿意跟着池麟和霍间,因为他们看上去更有安全感;男生则并不信任他们的说辞,仗着人多势众,“谢谢你们出手相助,我们还是决定一起从大门出去。”
池麟也不拦着,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保重啊各位。”
门口的霍间重复着击打的动作整个人都腻歪了,一个被咬得跟扒鸡似的女老师第五次想要扑倒他,这次没等他动手,架起的胳膊下面就伸过了池麟的长腿,正中面门把女老师蹬下了楼。霍间想问他交涉结果如何,就听池麟轻轻地嘟囔了句,“累赘而已。”
你在就好了。
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两人一路往天台直冲上去。
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半,二十九岁离异男青年卢坦同志,衣冠不整的拎着把柴刀游荡在街头。
雨停之后湿润的空气中泛着淡淡的土腥味,他沿着马路牙子溜溜达达,闲庭信步的模样和几天前出来吃烧烤没什么区别。
只是那时的街道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大老远就能闻见烤肉和啤酒的味道,美好得让想自杀的人都愿意多活一会儿。
可是现在全毁了。
卢坦愤愤的嚼着舍不得扔的烟丝,这个见鬼的世界咋还没等自己脱宅就自作主张的毁了呢?
老实说,凭老卢同志目前的思想境界,我们还不能指望他的追求往全人类生死存亡的层面上靠。
他能在顾着自己吃喝的情况下想起来喂闺女已经是深明大义了。
常年摸键盘的粗糙手掌推开超市带血的门,门口的安全红灯还在孜孜不倦的工作着,制服被撕烂的保安正趴在收银台上啃一个售货员,他抱着女人早就失去生命体征的半截身子,从后面看真的是十分香艳而低俗的场景。
卢坦吹了声很流氓的口哨,然后在那个保安抬起脸的时候操起柴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他砍人的动作手起刀落极其酷炫,全都是闲着没事儿看网吧隔壁的肉铺老板杀猪学来的。
血沿着刀口溅到了手背,他盯着温热而甜腥往下流淌的液体想了半天,在路过服装区的时候,因地制宜的蹭到了一条价值六千三百元人民币的礼服长裙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女装区一个一闪而过的黑色影子。卢坦在这头看得分明,那是个黑发长到后颈、乍看一眼侧脸十分阴柔的年轻人,穿了一身连身的黑色工装服,单肩背一个黑色的筒形包,手被黑色的半指手套包裹着,就算是卢坦这个没有丝毫格调可言的老男人也忍不住大呼一声艾玛好帅。
重要的是,这是个活人,是自己的同类。
老卢觉得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想要隔着满地的死人和对面的兄弟打个亲热的招呼,但是手还没举起来,他就看到那兄弟脚下的死人翻动了一下,一个大堂经理模样的丧尸爬了起来,下巴整个脱落只有撕裂的肉露在外面,看得他头皮都麻了,对着还在聚精会神看女装的小伙子喊了一嗓子,“兄弟小心!”
小伙子反倒是被他这一声嚎吓着了,看着他的眼神投射出始料未及的惊吓,然后他马上发现了身后的异动,丧尸嘶吼着一个熊扑被他轻巧的闪过,卢坦看到他的右手跟一道残影似的,瞬间多握了一把黑刃的刺刀,转身借势一刀捅在丧尸的喉管,然后轻车熟路的把它掀翻在地,用脚踩着肩膀划了一圈直接切断了脖子,拔出了刀反握在手心,望向卢坦的眼神有点胆怯又有点局促。
卢坦想了半天没形容出那种神情的含义,总觉着像大姑娘头一回相对象似的。
看着大堂经理终于壮烈的死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卢坦唏嘘一阵,嘴上跟小伙子套着,“兄弟你身手不错啊。”
他用一种男人之间非常豪爽的姿势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对方却表现出了明显的怯生,卢坦有点郁闷,只好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裤子拉链真的没开。
这哥们儿在别扭些什么啊?
“你是来这里买东西的吗?”小伙子总算开口,声音竟然有点扭捏,跟方才让人叹为观止的回头杀很不搭调的感觉。卢坦自认为友善的笑了笑,“嗯,但是看样子用不着‘买’了。”
于是,两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想要表达同胞之间的亲近却陷入了捞不到话题的尴尬。
事态发展至此,他们当然不能在这个空荡荡的卖场里抱拳一笑有缘再见,外面的活人已经像处女一样稀有了,若想从长计议,两个人永远比一个人来的安全。
何况这哥们儿挺能打的。即便举止看上去怕生又害羞,卢坦依然坚定自己的第一印象,他试探性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我想去找个朋友,顺便给她带点东西。”小伙子眨眨眼,“你呢?”
“我给我闺女买猫粮。”
小伙子不禁匪夷所思看了一眼这个虐待孩子的猥琐父亲。
“那什么……你要跟我一起走吗?”卢坦说,“外面很不安全,两个人应该不那么容易死。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你朋友。”
小伙子用那双被柔软刘海盖住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在心里权衡利弊,卢坦咂了咂嘴,“你要是信不过我”
他手指擦了擦鼻尖,一笑,“我还真没辙。”
小伙子低头踌躇了许久,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扬声,“那……之后我们准备出城,你要一起吗?”
卢坦环顾了一圈死气沉沉的超市卖场,想着他那个破得四下漏风的狗窝,想着他离婚后远走高飞的前妻,想着他一直当做女儿在养的三花。他自嘲的咬了咬嘴唇,“行。”
小伙子不知道这人在笑什么,只是不那么讨厌。
“我,”他笨拙的选了最官方的自我介绍方式,“我叫阎直。”
“卢坦。”男人冲他点点头,可是忽然神色一凛,原本有些懒散无神的黑眼睛顿时聚起冷冽的光,笔直的穿透向他的身后,”这么多啊。”
阎直不用想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回头一看超市里围着货架游荡的丧尸,卢坦还在他旁边好心提醒着,“你那一把刀行吗?”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卢坦微微一扯衣襟,衣服里的每个内袋都放着眼花缭乱的冷兵器,短的单刃匕首和长的三棱刺刀,甚至在他贴身的白色背心上缠了一圈钢线,上面妥帖的绑着几个疑似土制炸药的不明物体。
卢坦无声的竖起拇指做了个“你牛逼”的手势。阎直却不自然的用手指挠了挠泛红的脸,前一秒还羞涩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下一秒就从身后的黑包里抽出一把锃光瓦亮的砍刀来,“大哥,咱们走吧。””哦。”
卢坦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异彩纷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