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德泰呆呆站在那儿,身体仿佛风中的枯树,微微颤抖,一旁的那个朝鲜弓匠怕他无礼惹恼了周可成,伸手便要扯他下拜,却被他一把甩脱了,双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咦!好了!我朴德泰不再为奴了!”往后便跌了一跤,那弓匠赶忙伸手搀扶,他却爬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往外边跑,没跑多远便又跌了一跤,裹头的白布落了下来,头发披散,两手黄泥,湿淋淋的一身水。那弓匠苦笑道:“好不容易老爷大发善心解了他的奴籍,却又没福,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想必是欢喜的紧了,一时迷了心窍,过了这个劲头便好了。”周可成也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你且跟着他,莫让他摔到山涧里去了!”
那弓匠应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扶着朴德泰回来了,先是灌了两口热汤水下肚,整个人才渐渐恢复过来。二话不说,便跑到铁砧旁,硬要把炉中剩余的铁打制出来,到了深夜方才罢休。
夜里,莫娜无法入眠,这倒不是因为岸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她早已学会了在该睡觉的时候入眠。让她无法入眠的是白天所见到的一幕,现在的她已经知道那并不是祭祀神灵,坚硬的铁斧、锋利的钢刀、锐利的铁矛头,她现在终于知道这些可怕的武器来源何处了,但这些跨越大海而来的明国人是从哪里获得力量将那些黑色的沙石变成这些铁器的呢?莫娜感觉到茫然,他曾经想过乘着众人不注意,用锋利的刀刺入敌人大头目的背心,用力搅动,让鲜血和内脏的碎块从口中涌出,为父亲和部落的毁灭报仇,但现在她明白毁灭部落和父亲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某种无形而又巨大的力量,相比起这一力量,那个叫周可成的首领的生死实在是无足轻重。
一只手拍打着莫娜的肩膀,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意识到是轮到自己值夜哨了。她赶忙从吊床上跳下来,裹上挡风的海豹皮披风,踏上甲板。夜里的海面宛若墨镜,远处传来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夜鸟在岛屿的上空盘旋,发出鸣叫声。如果我也有翅膀,我就飞回台湾,飞回高山,看看是否有族人回到村子里,如果族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一直飞,飞过月亮、飞过星星,飞到世界的尽头,再也不要回来。她闭上双眼,感觉到两行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声号声响起,飞鱼号便重新沸腾了起来,位于船艉的厨房冒出白烟,那是在给水手们准备早饭。除去昨晚放哨的水手之外,所有人都来到甲板上,忙碌的准备启航的准备,一桶桶浆果、腌海豹肉、腌鲑鱼、干菜被运上船。压舱石被投入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三百石最上等的铁矿砂,直到海水淹到了代表危险的白线,周可成才下令停止装船。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飞鱼号驶出这个被起名为浆果湾的停泊点,在海风的吹拂下,向西南面行驶而去。
杭州,巡抚府。
朱纨与项高对坐在西厢房的书房里,一边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边各自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朱纨还是如平日一般,皱着眉头,紧紧抿着微微向前凸出的嘴唇,削瘦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倔强的模样;而坐在他对面的项高的圆脸上却全无平日里的笑容,脸上满是焦虑不安的神色,他的脸转过来,转过去,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两人之所以弄到现在这幅样子,还是因为海禁的事情,一个多月前,也就是飞鱼号离开双屿的五天后,明军对双屿岛发动了一次成功的突袭,正如米兰达所预料的那样,明军并没有从港口突入,还是用小船在双屿岛的另外一面登陆,然后爬上港口背后的山上,向山下的港区释放火箭,然后发起猛攻。措手不及之下,港内的葡萄牙人和明国海商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被斩首千余人,被俘两千余人,烧毁沉没的大小船只上百艘。大获全胜的明军将岛上建筑烧毁之后,还将缴获的数条大船装满沙石,然后沉没在海港的入口狭窄处,将其堵塞,以免再被海寇利用,明军的损失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