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缙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阿宝看到身旁的卢继,忙丢开他的手,低下头,双颊已是绯红,暗道卢继怕是已经看到,不知会不会看轻她。卢缙大笑一声道:“二弟又不是外人,你怕什么!”卢继讪笑着,心道:“大哥真是变了!”
二人回到房中,卢缙摒退诸人,扶阿宝靠在床头歇息。阿宝道:“你家里规矩好大,我看你们兄弟在你爹……公爹面前话都不敢说。”卢缙点头道:“我们自小就是被这样教养的,三纲五常,人伦大义。”阿宝撇嘴道:“我爹也教过我啊,可是他说的三纲是君臣义、父子亲、夫妻顺,你看你们家父子哪里相亲相爱了!还有你那两个妹妹啊,都恨不能把头低到案下才好。”
卢缙笑道:“你不也低着头?”阿宝一滞,立刻道:“我是紧张啊,她们在自己家中又紧张什么!”卢缙摇头笑笑,阿宝又道:“你可千万别把咱们孩子也教成那样了!”卢缙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脸道:“你不累吗?尽想这些乱七八糟!快歇着!”说罢将她塞入凉被,抱着她闭上了眼睛。阿宝还要说话,他眼也不睁,吻住她的唇,低喃道:“嘴太闲了……”
此后几日,卢家的亲朋及卢缙的旧识纷纷前来,卢缙每天不是见客便是会友,竟似比在朔方还要忙碌。阿宝渐渐觉得不支,陪了他几次后不再去了。卢夫人待她很是不错,她渐渐放开了些,卢缙若是不在家中,便去找卢夫人说话。
这日,许洪到访,卢府设宴,卢缙夫妇自然要出席,卢栩又请了吴郡境内的几家世交故友,厅中坐得满满当当。一道竹帘隔开男女,阿宝随卢夫人坐在女宾席中,耳边听得帘外卢缙被频频敬酒,微微皱眉。许洪夫人卢莞笑道:“弟妹莫不是在担心?”阿宝忙摇头,卢莞道:“你放心,大弟不是贪杯的人,有分寸。”
卢家诸人除了卢栩,待阿宝都颇为和善,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无心饮食,陪坐在一旁。卢莞见状,低声道:“弟妹可是累了?我陪你回房歇息吧。”阿宝还未说话,卢夫人道:“正是!他们也不知要闹到几时,阿宝怕是熬不住。”卢莞得了母命,亲自扶起阿宝,阿宝向卢夫人告了罪,这才同她退了出来。
应生站在厅外,见她出来愣了一下,卢莞道:“你去和大弟说一声,弟妹累了先回房去,让他少喝些。”应生应下进了大厅,附在卢缙耳边低语几句,卢缙点点头,笑着又将杯中酒饮尽。
卢莞扶着阿宝慢慢向后院走去,晚风吹去几分燥热,卢莞道:“原先没见到你时,我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我那冷心冷面的弟弟性情大变。”阿宝一怔,侧头看着她,见她脸上带着笑,心中稍宽,轻声道:“大哥……夫君心地很好!”卢莞笑道:“对你自然是好!他是长子,又生得聪明,父亲对他寄予厚望,管束得十分严苛,自他晓事后,我就未见他欢畅地笑过。”
阿宝皱眉道:“他小时候定然过得很辛苦。”卢莞笑笑,想了想道:“你是大家出身,想必也知道身不由己是怎么回事。我们家论身份虽比不得你们这些世族,可是道理是一样的,你……要体谅他些才好。”阿宝看着她道:“大姐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卢莞看了看她,瞄了她肚子一眼,叹道:“慢慢就会明白了。”阿宝疑惑陡生,正要发问,身后一名侍女急急跑来道:“姑娘,老夫人说大公子今日喝多了,怕扰了大夫人,请姑娘送大夫人到她房中歇息。”阿宝被她一连声的“姑娘”、“夫人”绕得头晕,耳边听卢莞问道:“母亲当真这么说?”
侍女低头称是,阿宝急忙要回去看看,卢莞将她拉住道:“弟妹放心,有母亲和弟弟们在,他不会有事。”阿宝道:“大姐,我……我不想去母亲那里,我想……同夫君在一起……”卢莞神色古怪地说道:“你有了身孕,大弟喝醉了,你怎能照顾他?自己身子要紧!听母亲的话,一夜而已。”说罢扶着她掉头向卢夫人房中走去。阿宝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再说,只得随她一同去了卢夫人院中。
☆、八十、小瞧了他
卢莞令人伺候阿宝梳洗,让她先躺下歇息,阿宝心中惴惴,说道:“母亲尚未回来,我……”卢莞道:“母亲回来睡西厢,不碍的,你快睡吧!”阿宝只觉今日之事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来,只得脱衣躺下。卢莞坐在一旁,守了片刻,见她闭上眼睛睡去,放下床幔,轻叹一声离去。阿宝悄悄睁开眼,侧耳听了听,知外间还有侍女守着,自己恐怕出不去,心中越发焦急。
过了半晌,房门轻轻打开,外间有人低唤一声:“夫人!”阿宝忙闭上眼睛,卢夫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掀起床幔看了一眼,又悄悄退了出去,在外间小声吩咐道:“夜里警醒些!”侍女齐声应和。
阿宝躺了许久,渐渐升起困意,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似是卢缙在喊她。她眼尚未睁开,口中已答应了,四周又安静了下来,随即只听卢缙柔声道:“阿宝,你还好么?”
阿宝睡意顿消,睁开眼坐起身,茫然四顾,哪里有卢缙的身影。卢夫人匆匆走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忙道:“可是吵醒你了?大郎酒多了,正在闹呢,你莫理他!”阿宝回过神,这才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一声声急促万分。她愣了一会儿,问道:“是夫君在外面?”卢夫人点点头,阿宝奇道:“为何不让他进来?”
门外卢缙似听到她的声音,又连声唤道:“阿宝!阿宝!”阿宝看了看卢夫人,正要答应,门已被他踹开。卢缙冲到床前,急切地打量了她一瞬,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阿宝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卢缙忙放开她,稍稍退开些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宝看了卢夫人一眼,说道:“母亲说你酒多了,怕你闹我……”卢缙亦看着卢夫人道:“母亲也知道?”卢夫人与他对视一眼道,转过头不说话。卢缙大笑道:“好!好!”神情却无半点欢欣之色。阿宝只觉气氛诡异,伸手拽着他的衣摆道:“你怎么了?”这才发现他只着了中衣,想是睡下后又出来了。
卢缙止住笑,拉着她的手道:“没事!我来接你回房。”阿宝皱眉看了看他们母子,片刻后道:“你身上酒味儿太大,我闻着难受。”卢缙一怔,默了一会儿道:“那你就在这儿睡一宿,明早我来接你。”阿宝点点头,卢缙突然对卢夫人行了一礼道:“母亲,阿宝有身孕,请母亲看在孩子份上多加照拂,莫要惊吓她!”卢夫人抿唇不语。阿宝嗔怪道:“你胡说什么!果真醉得厉害!”
卢缙冲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吵你,你好好睡。”说罢转身出去。卢夫人命人将房门掩好,叹息着坐在阿宝身边道:“冤孽啊!”阿宝盯着她道:“母亲,你们有事瞒着我?”卢夫人摇头道:“无事,大郎待你真是……”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生他养他二十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狂躁。”
阿宝不知卢缙为何会这样,却也明白定是与己有关,见卢夫人看过来,忙低下了头。卢夫人幽幽地道:“当年他听说你被他父亲赶走,也只是一声不响地搬了出去,虽再未踏进过家门,也不曾像今日这般闹得人仰马翻。家中还有……客人,他父亲极爱名声,此番怕是要气死了。”
阿宝一头雾水,因不知道事情由来,插不上话,只能低头听着。卢夫人又道:“这几日我冷眼看着,你也是个好孩子。大郎待你一片赤诚,你莫要辜负了他!”阿宝忍不住抬起头道:“母亲,到底出了何事?”卢夫人摇摇头道:“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你就不要管了,信他便是。”心知卢缙定是怕阿宝知晓实情后生气,是以刚才明明怒极,仍在她面前极力克制。
阿宝愈发不安,卢夫人拍拍她的手道:“莫再想了,一应事情由大郎承担,你歇着就是了。”说罢让她躺下,熄灭烛火,轻声退出房间,留阿宝一人辗转反侧。
卢缙从母亲房中出来,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书房,和衣躺在榻上,心中仍是气恼不已。不到半刻,房门霍然被打开,卢栩面色青黑,大步走进来斥道:“逆子!你待要怎样!?”卢缙缓缓坐起,看着父亲道:“儿倒是要问问父亲想要怎样!”
卢栩深吸一口气,看了他片刻道:“你没醉?”卢缙冷笑道:“我确实醉了!只是父亲太小瞧我了,这些年我只有阿宝一人,便是醉了也能分辨得出!”
他适才醉眼朦胧地回到房中,隐约见阿宝躺在床上,恐惊扰了她,不敢点亮烛火,脱了外衣轻轻睡下,抬手习惯性地将身旁之人搂住。怀中的身躯娇软绵柔,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他瞬时便惊得酒醒了大半,推开那人翻身下床,颤抖地点起烛火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女子轻掩薄纱,正坐在床上怯怯地望着自己。
他只觉头脑发木,闭上眼喘息道:“阿宝在哪里?”那女子不答,他忽然明白了,不禁羞愤交加,冲出房门,直接去了母亲院中。阿宝果然在那里,所幸她并不知情,他强忍着熊熊怒火来到书房,不出所料,父亲果真来了。
他看着父亲道:“阿宝怀着孩子,若是知道了,怎生了得!她如今只有我了,父亲是想逼死她么?!”卢栩正色道:“她是大家之女,难道不知道妻子的责任?既然她有孕在身,便该安排人照顾你,这才是为妻之道。”卢缙道:“她们家没这个规矩,她自然不知道!”卢栩道:“我卢家有!她若想做你的妻子,便要守我卢家的规矩!”
卢缙沉声道:“这个规矩不要也罢!”卢栩气道:“你……”摇摇头看着他道:“如今你只有她一人,才会如此执着。待你有了旁人,便会明白,天下女子都是一样,并无区别。”卢缙道:“怎会没有区别,这世上只有一个阿宝!我不明白,事到如今,父亲为何还不能接受她?为何非要拆散我们?”
卢栩皱眉道:“谁要拆散你们?她仍是你的妻子,我只要你纳几房妾氏。待你有了旁人,慢慢就会淡了对她的心。”卢缙冷笑道:“父亲以为我若纳妾,阿宝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卢栩道:“如此善妒,绝非良配!”卢缙只觉与他说不清楚,索性道:“我此生只要阿宝一人,父亲莫要再费心机!”
卢栩叹道:“缙儿,她倒底有什么好?你这般痴迷,是祸非福啊!”卢缙默了半晌,轻声道:“我也不知她有什么好……她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也不是最聪慧贤淑的,可我心里就只有她。那几年我也在想,若是当年出现在我身边、陪我在高阳三年的是旁的人,我是不是也一样难以割舍?我想了许久,不论想像成谁,最后都会变成她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瞬间又睁开道:“我自己也很糊涂,可我为什么要弄清楚?我喜欢她,想娶她,只要她,这难道还不够吗?父亲,不要再问我为何会这样,只因我是我,而她正好便是她!”
卢栩越听脸色越发难看,喝斥道:“你真是昏了头!什么我啊她的,乱七八糟!我不管这些,今日你不能再推脱。那姑娘是徐家的小女儿,她大姐当年因你悔婚,声誉受损,我一直有愧。如今她不计较名份,甘愿与你做妾,你们又有了……有了肌肤之亲,这事便这么定了,由不得你不答应!”
卢缙冷笑一声道:“父亲若一意孤行,孩儿也没有办法。她若愿意,便留在这里做她的妾,与我何干!”说罢躺下,口中说道:“父亲若尚顾念一丝父子之情,请莫要让阿宝知道今日这事,她要是有个好歹,儿也不好过。更何况,如今她肚子里还有卢家的血脉。”言毕翻身睡去,再不理会卢栩。卢栩大怒,连呼数声“逆子”,见他一动也不动,只得负气离开。
阿宝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天刚蒙蒙亮,便觉有人轻抚她的脸,熟悉的力道和温度。她闭着眼轻笑一声,在那掌下蹭了蹭,这才睁开眼唤道:“大哥!”卢缙坐在床边柔声道:“吵醒你了?”阿宝摇头,坐起身道:“你昨晚没睡吗?眼睛这么红。”
卢缙笑了笑没有说话,阿宝想趁机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忽然侧耳听了听,说道:“好像有人在哭……”卢缙面不改色道:“可能是哪个小丫头犯了错,被责罚了。”阿宝惊讶道:“你家规矩真大,哪有天不亮就罚人的!”
卢缙陪她洗漱,又唤来侍女摆好饭食,看她吃了两口才道:“咱们今日便走吧。”阿宝一惊,忙道:“不是说住半个月吗?这才过了一半呢。”转念一想又道:“可是朔方有事?”卢缙轻“嗯”一声道:“有些小事,却非得我去处置。”
阿宝不疑有他,皱眉道:“才回来几天就要走,父亲母亲肯定难过。”卢缙握着她的手道:“国事为重,我昨夜已向他们禀明了。一会儿你吃完咱们便走。”阿宝惊道:“这么急?”
作者有话要说:卢老爹是封建大家长,对阿宝本来就有成见,怕儿子为情所累,一厢情愿地以为小卢是因为女人少了才会对阿宝长情,而且在他眼里,以儿子如今的身份地位,只有一个老婆简直就是丢人的事。小卢是想告诉他爹,不是阿宝有多好,只是在那个时候正好是阿宝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所谓缘分大概就是对的时间碰到了对的人,可惜他爹听不懂。
☆、八十一、狼烟再起
卢缙点点头道:“趁早上凉快,一会儿日头大了,路上太热。”阿宝道:“那总要与父母和弟妹们道个别吧。”卢缙道:“昨夜我已说过了,他们都知道了,让我们自便。”阿宝狐疑地看着他,说道:“大哥,你从昨夜就怪怪的,母亲也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出了何事?”
卢缙失笑道:“哪里怪了!我昨晚多喝了两杯,有些失态而已。快吃吧,应生他们已准备好了。”阿宝知他若不愿多说,自己是问不出来什么的,叹口气,又吃了几口,放下碗筷道:“好了。”卢缙微皱眉头看了看她,无奈道:“也罢,反正车上备有糕点。”扶起她出了房门。
应生已将车赶到院外,阿宝坐上车,掀开车帘对卢缙道:“当真不见父亲母亲了?”卢缙对应生耳语几句,转身跃上马车,坐在她身边道:“不见了。”伸手便要放下车帘,只听阿宝低呼道:“父亲!”卢缙望过去,卢栩夫妇正站在丈外。
阿宝忙要起身下车,卢缙按住她,对应生道:“走吧!”收回手,车帘落下,遮住了阿宝的视线。阿宝轻声道:“母亲好像哭了……”卢缙抿着嘴不说话,只紧紧握着她的手。
乾宁十二年正月,阿宝在朔方生下一名男婴,取名祎。乾宁十六年三月,阿宝又产一女,卢缙爱如珍宝,乳名娇娇。同年八月,苏煦立皇长子苏宣为太子,大赦天下。
乾宁十九年末,大越与北狄边境时有风波,朝中有大臣建议关闭互市,封锁山口,以阻北狄滋扰。卢缙谢遥等守将却极力反对,认为贸然闭关,边境诸郡多数百姓将无以为生,人心不安,只需加强戒备,适时而为。苏煦一时难以决断,令丞相方安择日亲赴北地察看。
乾宁二十年四月,同安侯谢谦病故,皇帝哀恸不已,罢朝三日,亲自过府吊唁。谢氏亲眷纷至京城,驻守五原的谢遥早在半个月前便带着谢柏回了京。阿宝与谢谦情同父女,闻讯一夜未眠,边哭边整理行装。值此多事之秋,谢遥已走,卢缙肩负北地安危,不能与她同行,只有令吴非好生护卫。